自照(41)

　　“Alvin，”他清晰地喊出了拍摄者的名字。

　　然后说，“滚出去。”

　　此时，不论是那位神秘的“哥哥”的身份，还是林照隐瞒至今的家世，都已经昭然若揭。

　　在这个全网震荡的时刻，叶庭禾仍在拍戏。

　　小镇里请来了表演祭神跳鬼的傩戏班，街巷人满为患，分外热闹。

　　李赋特意躲开奶奶，想请那个女人一起去，她却不愿意，说如果带上她，李赋一定会被别人嘲笑。

　　她看一切都懵懵懂懂，唯独对他人耻笑的声音尤其敏感。

　　李赋问为什么要嘲笑她？

　　她摇了摇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就和谁都能审判李赋一样，她理所应当会变成这种逻辑体系下的一环。

　　如同富与穷，强与弱，男与女。

　　李赋以为她不敢见生人，飞奔离开，挤过沸腾的人群，踩碎无数声嘲笑，为她抢来一个傩戏面具。

　　她看着这个鬼怪一样的面具，戴在脸上，缭乱的黑暗却让她回忆起某一天。

　　纷沓的脚步声，一双手把她送进了纸箱里，长时间窒息般的黑暗里，有些光亮的东西从她身上永久剥离。

　　这场盛宴结束后，她走在路旁，目光跟随着李赋，转到了同样要离开的魏宁身上。

　　“你知道吗？”她突然开口，伸手指向魏宁的背影，“他过的是你的人生。”

　　如果给你一个选择，摆脱现在备受欺凌的命运，去过你渴慕已久的人上人般的生活，你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吗？

　　你会拥有你羡慕的一切，在自由富足的享乐下爱上我的外婆，生下我的妈妈，一直到命运会指向某一天，数不清的陌生人抄起家伙涌入家里、工厂里，抢走能抢走的一切。

　　金钱财富、家具物什、宅院工厂。

　　他们一箱一箱瓜分掉价值等同于金钱的亡母草，连同藏在箱子里的我。

　　你会愿意吗？

　　自身难保的你，如何拯救几十年后的我？

　　她没听到李赋的回答，只看到一盏盏天灯升起，点亮了李赋骤然闪光的眼睛。

　　收工之后，叶庭禾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这种可能性的想象里，如果他是李赋，他要怎么做？

　　是不是只要把秘密埋在心里，永远不拾回自己真实的姓名，他就可以避开那些必然的选项，让一部分人从不该有的命运里逃出生天。

　　是井枝打断了他的想象：“不可能的，李赋从没想过要救她。”

　　-

　　林照或许仍然活着的消息是轰炸互联网的第三颗炸弹，一连好几天，“林照”这两个字的关联词都被泪水淹没了。

　　与此同时，风评一向不错的三夔也因为曾发布的死亡公告被粉丝钉上耻辱柱，微博评论骂声一片。

　　另一个受影响的是叶庭禾，他的掉粉数量确实可以用几个罗阙来计量了。

　　掉的又快又多，一顿饭一个罗阙。

　　如果是其他流量，或许已经达到需要关起门来痛哭流涕向高层检讨自己不该瞒嫂子爆嫂子的程度。

　　叶庭禾还算接受良好，倒是有些粉丝比他更在意那些不断下落的数字，生怕他看了难过，私信和评论里全是安慰他的小作文。

　　甚至有一些仍在的姐姐粉@叶庭禾，说希望他能对这件事有所表示，表达震惊也好，祈祷祝福也好，不过叶庭禾都没有回应。

　　这次不是他不想，而是季栩没收了他的评论转发点赞权。

　　非常过分。

　　叶庭禾抽空给林照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一直到下午六点，终于打通了。

　　却是一个陌生的嗓音，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照哥在医院做检查。

　　听他说完后，叶庭禾挂了这通电话，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才回忆起这个接电话的人又是哪一位。

　　他不确定这是常规的身体检查还是病猫又出了什么事，给林照留了言。

　　晚上有新消息提醒时，他拿起来看，却不是林照，而是任橘。

　　她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叶庭禾回答“是”，她就不说话了。

　　某种微妙的心理让他对任橘生出一点歉意，可他的歉意夹在其中又十分多余。

　　毕竟，任橘的心情跟他叶庭禾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林照。

　　Alvin的悬赏造成的后果好像不仅仅是把一些事情提前了，当“林照”这两个字的热度居高不下时，自由的互联网世界产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影响。

　　第一天，有人想打八千万的主意，他们随意地在大街上寻觅和跟踪那些与林照有些相似的陌生人，却被人发现，两方争吵不休，闹进警察局，又上了社会新闻。

　　第二天，相关报道引起各家视频制作工作室的注意，他们把“找林照”当成笑话轮番复制了一遍，视频热度惊人。

　　第三天，相貌和林照有几分相似之处的那些人受到启发，找到了一条特殊的成名路——模仿林照，受众却不再是他的粉丝，而是围成圈看戏的乐子人。

　　第四天，“小林照”热潮再起，被余波影响到的普通人开始逆反，振振有词表达自己对“林照”热的反感。

　　第五天，粉丝自发举报那些影响不好过于低俗的视频账号，此举又引起利益相关者的不满，于是多方混战开始了。

　　这次和以往的饭圈打架、平台打架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一方可以占领道德制高点、有资格出来喊停。

　　三夔本来想出面调解，但粉丝不认了。

　　无眠姐姐们理所应当地把他们当成谋害林照的帮凶，对他们发布的任何解释只有一句回应：

　　滚。

　　她们甚至不允许林照的社交账号继续留在三夔手上，被他们登录，再说些恶心的话。

　　谁知道皮下会是什么牛鬼蛇神。

　　于是一个个纷纷@三夔传媒，要么把林照的账号注销，要么她们自己举报掉。

　　这个僵局似乎只能由林照来打破了，只有他明面上全然无辜，干干净净，不牵扯任何一方。

　　可林照现在又在哪儿呢？

第43章

　　林照进了医院。

　　手机每震动一次，陈的心就再度揪起来，又是叶庭禾打来的，他带着几分不安望向病床上的男人。

　　林照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垂眸在看手里的平板，上面分屏成好几块，都在报道这几天因为他引起的各种风波。

　　铃声响时，他并不想理会，被陈盯久了，才头也不抬地说：“出去接。”

　　门被轻轻掩上后，林照息了屏，平板被推下桌，无声摔在了床尾。

　　他的心情糟透了。

　　好像每一个人都想得很简单。

　　Alvin想：哥哥回到自己身边就好了；

　　粉丝想：照哥还活着，要是能回来就太好了；

　　路人想：他早点出来解释清楚，该告的告，管好那群脑残粉不就行了。

　　就连燕之鸣也跟他说，要不然你就录个回归视频，替公司澄清一下……

　　他们都觉得，林照特别重要。

　　重要到在他生死不定的时候还不肯放手，要从大马路上随便捡来一个小孩儿，抹去他该有的姓名和人生，只留下“小林照”这三字标签。

　　季栩瞠目吼他：“你以为我们撑着很容易？你知不知道粉丝爬墙有多快？不是每一个明星走了六年，都能找来一个不想自己出头的倒霉蛋，心甘情愿替你固粉还能做得那么好，你要我们全都做无用功是吗？！”

　　林照看着他，只问了一句：“你们去找这个倒霉蛋的时候，有谁问过我的意见？”

　　外头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晕在窗边的几缕红也都消散了。

　　护士推门进来打今天的最后一针，目光落到林照身上，他正偏头看着窗外，后脑勺的黑发早上还是扎好的，现在已经被他抓散了，凌乱地扫在颈旁耳侧。

　　护士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落日早已经下至海平面，连霞光也不剩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林照回神注意到她：“是最后一针了吗？”

　　“是啊。”护士笑了笑，“睡一觉，明天就可以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