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绍淡淡一笑,觉得特别窝心。
尤英房间的电脑是孟野淘汰下来的,掐头去尾也用了至少六年,时常开不了机。孟野过去检查,发现是屏幕的连接线有点儿松动,重新插上就又能用了。
“那我回去睡觉了妈。”
“等等!”
尤英叫住他,拍拍床:“坐。”
“什么事啊。”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孟野揉揉头发走过去,身上还残存一股痱子粉的味道。尤英把他衣服领口扒开,前后左右仔细检查也没查出什么异常。
“干嘛干嘛,扒我衣服干嘛?”
“老娘是你妈,扒你衣服怎么了?”尤英啐他,“别动,我看看你是不是长痱子了。”
孟野说:“不是我,是庄绍,而且还挺严重的,后背一大片全是。妈你明天劝他别去摆摊了吧,他那人傻赚钱的,命搭进去都说不定。还有,以后咱家别收他房费了呗,一个月二百对你来说不就是毛毛雨嘛。”
尤英又气又好笑:“什么叫对我来说,我的钱不是你的钱?再说庄绍要是有困难他自己会跟我说,需要你在前头瞎掺和?”
孟野抠着指甲盖说不是啊,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特别轴,自尊心又特别强,跟咱们再熟也不好意思提钱的事。
话里话外全是对庄绍的维护,听得尤英那叫一个感慨,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心说这还没怎么着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真要是怎么着了还不把老娘给卖了?哎,也不一定,保不齐已经怎么着了,也不知儿子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所以你就帮着他来坑我是吧?”
孟野说哪能啊,这不是跟你商量来着嘛。
“免谈,滚回去睡觉。”
把人轰走,尤英拉开抽屉找出死去老公的相片儿,唉声叹气地诉起苦来。
“你个杀千刀的走那么早,把孩子留给我一个人。我他妈管不好啊,我管不好啊。孩子大了有想法啦,玩得太花啦!我都不忍心告诉给你听!总之这要是传出去,早晚得被街坊邻居的唾沫淹死,得臊死,咱这小地方风气到底保守……”
捶胸顿足半晌,心里又不落忍,簌簌落泪。
“你说我是拆散他们,还是由着他们?孩子都是好孩子。咱们的儿子就不说了,庄绍也是个心实的,昨儿还给我削苹果呢,还让我少吹空调,说容易感冒。还有还有,你瞧——”
她把包里的钱夹翻出来,在照片面前又哭又笑地展示:“这是那倒霉孩子给我买的,多好看呐,多有心呐,你说是不是?自从有了这钱包我就基本没输过,回回都占着运气,回回都是赢!哎,哎,我这个心呐……”
她揉揉胸口:“舍不得。”
可今天舍不得,来日遥遥,往后又怎么办?
接连好几天,尤英没在家里吃过饭。
孟野粗枝大意没发现不对,庄绍发现了,但没往坏的方面想,以为尤英打牌老输钱,老想着翻本儿,所以才耽误了回家。
开学前一天晚上下大雨,闷雷在天空中轰隆轰隆,黑压压的云铺天盖地。
这样的恶劣天气宾馆没什么客。于娜坐前台闲着算账,键盘敲得噼啪响,孟野训练回来就一头扎进卫生间,说路上踩进水坑了得洗澡,另外新穿的那双跑鞋也得好好刷刷,那是庄绍送的。
庄绍坐门口心神不宁半小时,起身拿上伞跟拖鞋冲出去。
之前尤英打牌的地方就在隔壁,最近换场子了,在两条街之外的一个棋牌室,那边熟人不少,饭也更好吃。
路上行人没几个,除了零星被淋成落汤鸡的在朝家奔跑,其余就只剩下暗巷躲雨的流浪汉。路上他几次差点摔跤,幸亏眼疾手快总能抓住旁边的一些东西。
赶到那个棋牌室附近,隔老远就看见乌泱泱一坨人站在门口。庄绍加紧脚步:“英姐?”
“这儿呢!”尤英从后排钻出来,周围一堆人看着庄绍过来给她撑伞,还让她换上特意带来的拖鞋,羡慕得长吁短叹的。
“英子你真好福气,养出来的孩子个顶个的周正,而且还这么有孝心!”
尤英也觉得贴心贴肺的暖。
刚才他们一群人在门口等着,有的被家属接走了,有的自己有车,就她既没家属又没车,打车打不到,叫人捎吧又不顺路,打电话给孟野孟野还没接。正愁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庄绍来了。
“咱们走吧英姐。”庄绍左手提着装鞋的塑料袋,右手打着伞。尤英挎着他的胳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水里淌,从后面看根本就是亲母子。
“孟野还没到家?”
“到了,”庄绍说,“洗澡呢。”
“难怪不接电话。老娘要真等他,雨停了都不一定等得到,这破逼孩子!”
庄绍笑:“我来接也一样。”
尤英薅他头发,然后亲亲热热地挽着他:“你往我这边来点儿啊,肩膀都打湿了。”
“没事儿,我年轻不怕淋。”
她开玩笑:“跟我还避嫌呐?”
“真不是。”庄绍解释,“我主要怕街坊邻居嘴碎。”
尤英嘁了声:“让他们说去。你就跟我自己儿子一样,自己儿子有什么可避嫌的?”
庄绍心里一热,差点红了眼眶。
“英姐……”
“啥?”
“我——”
他差一点就说出来了,心里那份愧疚跟觊觎,只不过担心这样对孟野不公平,因为说到底只是自己的单相思,将来什么样还不一定。
他不说尤英也就没问,搂着肩膀说他又长高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能当模特。他说自己不想当模特,当模特是吃青春饭的,他想做生意挣一辈子大钱,给家里这几个人随便糟蹋随便花。
“有志气!”尤英拍拍他的肩。
他笑笑,没再说话。
雨实在太大,暴雨倾盆,雷声阵阵,夏天的动静今晚达到了顶点。
好长一段时间这对半路出家的母子默默无声,只剩雨注打在伞布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地上的水哗哗往下水道排。
往后许多年他们一家发生过许多事,也吵过架,也红过脸,过后还是一起吃饭一起逗闷子,什么都动摇不了的一家人。后来庄绍觉得这个晚上起到了巨大作用。
不过也不光是这个晚上,是这个晚上和这晚之后的一连串事情,把他们一家老少、连带着乡下的姥姥都紧密地粘在一起了,谁来挑唆都不起效。
快到家门口时雨终于小了些,起码说话不用靠喊了。
“咱俩先别进去,”尤英朝旁边努嘴,“陪我去五金店门口站会儿。”
庄绍顿了一下,说行。
其实这几天尤英一直在琢磨那件事,始终没下定决心。因为管别人的孩子是件麻烦事,弄得不好不仅没恩,反而有仇,所以她不愿惹麻烦。
但今晚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不能由着他们胡闹。这不是要干涉,而是要让他们想清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至于孩子们怎么想,这她也管不了,要怨她就怨吧,做人问心无愧就行。
五金店已经拉下卷闸门了,门口就两杆路灯。尤英点了根烟问庄绍抽不抽,庄绍摇摇头。
“用不着瞒老娘。”她揶揄地笑,“前几天我在房顶看见烟头了,不是你抽的是谁抽的?”
庄绍低头说不是这样的,自己只是试试。
“试试就试试呗,我又不削你。”
庄绍站她右边,她就用左手夹烟,垂在碰不着庄绍的那边。沉默了大概两分钟,她问:“明天开学?”
“先补课。”
“马上高三了,日程肯定更紧凑了吧。”
“嗯。”庄绍说,“早自习还是六点,但晚上要上到十点半,而且周末只放两个小时,也不让在学校外面吃饭了。”
尤英听完微微点头,把烟扔地上踩灭,然后轻轻地叫了他一声:“绍儿。”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