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台机器人,有名字吗?”黎棠问。
蒋楼回神:“有。”
“叫什么?”
停顿片刻,蒋楼说了两个单词。
不是英语,前面一个单词以M开头,后面一个单词是ROJA,那么应该是西语。
黎棠没有按照常理询问是什么意思,而是笑了笑:“你们搞科技的,是不是都爱取这种叫人听不懂的名字?”
蒋楼没回答。
他知道黎棠听得懂。
接下来,两人就上回在叙城说的需要算法支持的更精准的操控技术聊了几句,蒋楼并不卖弄本领,把原本复杂的内容讲得尽量浅显,黎棠这个外行都能听明白。
眼看演示会结束已有一段时间,后面的同事大概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棠正欲告辞,有人敲开了报告厅的前门。
是风控部的同事,说李经理让他带话来,因为要载设备和资料回去,公司开来的三辆车都已经满了,问黎棠打算跟哪辆车,好叫其他同事让出一个位置。
黎棠说:“不用了,你们先走,我打车回公司。”
此时裴浩也探身进来,看见屋里的两人眉梢一挑,些许诧异。
“我们这里还有空座。”他邀请道,“黎总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我们捎您一程。”
当着大家的面,黎棠怎么能说嫌弃。
只好撑起得体的微笑,跟随ROJA的一行人前往校外的停车点。
ROJA总共来了四个人,裴浩,孙宇翔和另外一个人负责扛机器人。黎棠想上去帮忙,孙宇翔道:“咱们几个扛惯了这台设备,多一个人就不平衡了。”
黎棠只好退下,和蒋楼落在后面,用目光默默护送比人还金贵的机器。
ROJA开了两辆车来,其中一辆是专门放设备的商务车。他们把机器人运上座椅放倒的后座,盖上篷布,做好防护,裴浩绕行至驾驶座,拉开车门,道了句:“那我们先走一步。”
另外两个人也跟上车去,利索地甩上车门。没等黎棠向他们挥手道别,商务车就发动起来,扬长而去。
一直到那车拐弯,消失在道路尽头,黎棠才反应过来:“……不是说还有空座?”
身旁的蒋楼看向旁边的一辆SUV,说:“我们有两辆车。”
黎棠愣了一下:“我还没考驾照。”
回国四个月,一直在忙公司的事,住处离公司又近,实在没时间,也没必要学驾照。
蒋楼便绕行到车子的另一边,为他拉开副驾车门:“我来开。”
坐在陌生的车上,看一眼驾驶座正专心开车的蒋楼,黎棠有一种“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茫然。
察觉到他的视线,蒋楼目视前方:“放心,我有驾照。”
黎棠噎了一下,心说我也没怀疑你无证驾驶。
他只是忍不住想,七年,两千五百多天,时间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足以让原本亲密的两个人形同陌路,对彼此不再熟悉。
可还是会好奇,驾照是什么时候考的,提前完成学业的话,不是应该很忙吗?
当交换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去英国,而不是IT方面走在世界前沿的美国?
这些年还在打拳吗,身上是否还总是带着伤痕?已经把妈妈还给你了,为什么你好像还是孤身一人?
车刚开出大学城,黎棠接到李子初的电话。
“你跟ROJA的车走了?”
李子初嗓门吊得高,黎棠赶紧捂了捂话筒,侧过身:“不是说咱们的车上没空位吗。”
“那你也别跟他们的车走啊,不怕被带到监控死角杀掉吗?”
“……”黎棠一惊,“你别胡说八道。”
大概是意识到蒋楼在旁边,李子初稍微收敛了音量,出言却依然直接:“区区六年,你就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了?”
黎棠小声提醒:“七年……”
“我管他六七八九十年,当年他接近你就抱有目的,他骗了你,把你弄得那么惨,你都忘了吗?”
黎棠干咽一口空气:“你现在一个人吗?先别说了……”
李子初停不下来,机关枪似的的输出:“谁知道他这会儿接近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你也真敢,真敢给他的公司融资?我们喊你一声黎总,你就真是当自己是霸道总裁,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无往不利?跟他比你还嫩着呢,他有多阴险狡诈你没领教过吗,你这么笨的人怎么算计得过他?还不听劝,到时候自杀上吊寻死觅活的还不是你?”
早就领教过李子初的牙尖嘴利,但自重逢以来,李子初一直把他当弟弟照顾,唯恐他想不开似的,言语措辞都避免过于犀利。因此憋了太久,这会儿又实在气不过,一爆发就爆了个大的。
黎棠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
他有种被扯开遮羞布的惶惑,那些他拼命遮掩的过去,竭力粉饰的太平,好像被李子初的几句话就轻易击垮。
此刻才惊觉,其实那些回忆,挖开美丽的外皮,内里都坏掉了。
坏到流出脓血,反复结痂,被提及时的痛仿佛是撒下盐粒,再用刀刺穿,伸进皮肉里翻搅。
坏到连周围的好肉都被感染腐败,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怎么能忘了,那些看似美好的回忆,都是假的,都是蒋楼为了让他沉沦而设下的局。
那么现在呢,来到我身边的你,是否和以前一样处心积虑?
接着刚才的好奇,继续往下想——
为什么送我玫瑰项链,为什么要给你研发的机器人取名MARIPOSA ROJA?
MARIPOSA ROJA,红色蝴蝶。
ROJA,红色的。
你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乱吗?
还有,为什么不笑了?
是因为还恨着我吗?
胡乱应付完电话,放下手机,黎棠目光垂低。
身旁的人侧过身,似乎要说什么,黎棠先他一步:“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黎棠已经无暇去关心身旁的人怎么想,他突然很想吐,身体开始不住地发抖,像当初割开手腕之后那样。
可能是堵车了吧,他想,首都的晚高峰那么堵,很容易晕车。
而且今天没吃药,药物戒断初期,总是不太适应。
他合上了眼睛。
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醒来时,黎棠发现眼前的都蒙上了一层薄雾,一切都看不分明。
朦胧昏昧之中,忽然出现一只蝴蝶,它自画面的边缘飞过来,飞到画框中央,停在某个人修长的手指上。
那是一个少年,穿着黑色的衣服,浓郁得像夜的眼睛。
他带着那只蝴蝶回到了山脚下的家里,给蝴蝶准备了新鲜的花蜜。
不过那花蜜放在一只笼子里,他对蝴蝶说,进去吧,快进去,进去就能喝上很甜的蜜。
蝴蝶扇动翅膀,在笼子前徘徊不定。
少年催促它,快进去吧,进去就能拥有一个家。
蝴蝶太想要一个家了,他信了少年的话,头也不回地飞进去。
身后的笼门关闭,落锁,蝴蝶转身时,已经被缚笼中。
后来,少年如约每天给蝴蝶提供蜂蜜,蝴蝶渐渐忘记失去自由的痛苦,开始依赖少年,每天盼望他回来,盼望他给自己带回花蜜,盼他能和它多聊几句。
少年有时候对它很好,有时候对它冷漠,有时候还会打开笼子,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蝴蝶挥了挥翅膀,不愿意走。
少年说,你可真笨啊,没见过比你还笨的蝴蝶。
蝴蝶说,我不笨,我爱你。
少年嗤笑,可是我不爱你啊。
蝴蝶不懂,问,你不爱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家,还给我花蜜?
笼门被打开,少年漂亮的手伸了进来,攥住蝴蝶,让薄薄的翅膀撕裂。
蝴蝶扑腾,挣扎,在巨大的痛苦中,听见少年说,因为我恨你。
低头时,看见扎透心脏的刀,汩汩的鲜血流出来,染红蝴蝶的羽翼。
黎棠才恍然明白,根本没有什么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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