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11)
驾驶座上的那个飞行员是从肯利基地来的,那是毗邻比根山的空军基地,负责防守伦敦以南到海边的一小片狭长的领空。“佩文西雷达站昨晚收到了求救信号。”那人解释道,扭过头来看他们,查克很希望他把注意力放到路上,“但两架飞机突然就从雷达上消失了,观察员无论如何联络不上他们。我们一家一家地问可怜的农户,‘抱歉,太太,有没有碰巧看见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你们猜最后帮上忙的是谁?”为了戏剧效果,他停顿了一下,查克和路易都没有搭理,“……是个渔夫,他当时在4海里开外,正好爬到甲板上抽烟,看见他们迫降在海滩上。”他从头到尾用的人称代词都是“他们”,仿佛查克和路易并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无知又好奇的门外汉。
卡车向北驶去,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颠簸。车厢每颠动一下路易的呼吸就变得急促一些。查克用袖子替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碰了碰他的手,握住。路易什么都没有说,过了几分钟才轻轻把手抽走。
到达肯利基地的时候天终于亮了,医生已经在等候,带着担架,接管了路易。两个护士接管了查克,把他带进一个散发着石灰气味的小房间。那里面只有一套桌椅和一个洗手池,靠墙放着一个储存药品的灰色橱柜。护士指了指木椅子。查克听话地坐下,一言不发地让护士处理伤口,看着她们把一团接一团沾满血的棉球丢进肾形盘里。
伤口缝了四针。查克头昏脑胀地离开小病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消毒水气味。他叫住其中一位护士,问她路易在哪里,护士并不知道路易是谁,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模糊地指了指走廊另一端,“手术室,他很快就会出来了,如果你要等他,到空房间去。”
查克不知道哪个房间是空房间,它们看起来都一样,只好一间间试。第一个房间上了锁,第二个已经有人了,一个男人睡在污渍斑斑的被子下,只露出了深色头发和一只绑着绷带的手,查克迅速关上了门,走进第三个房间——总算是空的,放着一张孤零零的病床,没有被单,也没有枕头。出于某种令人猜不透的原因,光秃秃的床垫上扔着一个开裂的玻璃花瓶。查克把花瓶拿到窗台上,躺到床上,看着被阳光照亮的天花板。
直到路易叫醒他,查克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少尉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上衣,右腿缠着厚厚的绷带,倚着拐杖。
查克坐起来,揉了揉鼻梁。“早上好。”
“我和米尔斯顿上尉在电话里谈过了,我们随时可以走。”
“回比根山?”
“不,坎特伯雷,回家。”路易挪动了一下,转换重心,靠着墙,“你和我一起去。”
查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像是听不懂:“去哪里?”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坎特伯雷。”
“为什么?”
“显然,我短期内没法出外打猎了。其次,我需要一位荣誉司机和跑腿。你当然有权拒绝,但如果不是我给你争取到假期的话,上尉本来是要把你派去通讯部帮忙的,毕竟你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我缝了四针。”
“那看来你更愿意回去发电报?”
“不,长官,我更愿意去坎特利。”
“坎特伯雷。”路易纠正道,拄着拐杖往门外挪去,查克站起来,伸出手。对方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帮助,“肯利基地慷慨地借给我们一辆车,就在门外。小心驾驶,中士,我可不想死在路上。”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第13章
肯利基地借给他们的是一辆军用卡车,驶入庄园的时候显得尤其格格不入。这是个明亮的仲夏午后,起伏的草地,在远方树林里露出一角的小礼拜堂,护林人小屋,池塘,还有门柱上的狮子浮雕都披上了轻纱般的金色光线。卡车驶过敞开的栅栏门,循着一条覆盖着浓密树荫的小路曲折往前,最后咔嚓作响地碾过碎石路,拖着一条小小的柴油废气尾巴,停在了饱受风吹日晒的大理石台阶前。因为事先没有通知,大宅门口空无一人,但这辆笨重的军用车肯定引起了注意。查克刚下车,还没走上石阶,门就开了,一个年长男仆探出头来,穿着带硬领衬衫,尖鼻子看上去能戳穿木板。他上下打量着查克,把脏兮兮的衬衫和沾着血迹的绷带都看在眼里,皱起眉,问他有什么事。
“我没有什么事,谢谢你。”查克往卡车的方向侧了侧头,“是你们的少爷有点小麻烦。”
随后就是一阵持续十多分钟的忙乱。这个睡意朦胧的地方遭受了两次电击,彻底清醒,第一次是得知年轻的主人回来了,第二次是察觉到年轻的主人受了伤。查克惊奇地看着佣人们,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两人被暂时安置到朝向花园的小偏厅里。路易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忙,倚着拐杖,慢吞吞地挪向单人沙发,陷进去,长长地呼了口气。查克意识到自己沾满泥沙的靴子正踩在地毯上,犹豫不决地站着,不知道该后退还是坐下。
“坐下,辛克莱中士。”路易简短地说,转向那个年长的男仆,“给辛克莱中士安排一个客房,好吗?婴儿房就挺好的,他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当然。”
“顺便把我的东西搬下来,我现在对付不了楼梯——妈妈在吗?”
“夫人今天到伦敦去了。下星期回来。”
“先别告诉她我回来了。”
“阁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罗杰,谢谢。”
罗杰走开了,查克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踏在硬木地板上不发出声音的。两个穿着黑围裙的女仆把茶和点心放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悄悄离开,关上偏厅的门,把少尉和中士留在阳光和短暂的寂静里,落地窗开着,放进夹裹着泥土和玫瑰气味的微风。
“我敢打赌罗杰现在就在给母亲打电话,通报我受了致命伤,随时会死,还带着一个小玩伴回来了。”路易往热茶里加了两块糖,但并没有喝,“没人比罗杰更忠心了,可惜不是对我。”
查克四下环顾,打量着墙上的桃花心木饰板、钢琴、黄铜镶边的镜子和花瓶里的新鲜鸢尾。“这就是制造了你的地方。”
路易对着茶杯笑起来,“严格来说,你还需要算上伊顿,但这么说也没错。”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们都那么笃定,查克想这么说,难怪你们理所当然地觉得别人应该听从命令,难怪你们从来摆脱不了我第一天就察觉到的傲慢。他看着路易,对方也注视着他,显得有些困惑,但没有移开视线。少尉看起来比在基地的时候放松多了,像是终于从一个坚硬的壳里挣脱出来,恢复原本的面貌和形状。
“没什么,随口说的。”查克耸耸肩,拿起一块果酱饼干,塞进嘴里,“婴儿房是怎么回事?”
“你马上会看见的。”
那是个漆成淡蓝色的房间,被女仆领进去的时候,查克首先留意到的是挂在写字台上方的肖像画,两个淡茶色头发的小男孩,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圆脸和蓝眼睛。一个扶着木马,另一个坐在地板上,抱着一只灰黑相间的虎斑猫。有那么几秒钟查克感到一种毫无理由的不自在,就像意外撞破了别人的秘密。但除了那幅画,这个房间已经不剩任何婴儿的痕迹了,写字台上放着信纸和钢笔,还有酒杯和一个大肚玻璃瓶,装着某种烈酒,从颜色看来应该是威士忌。床上铺着干净的亚麻床单和适应夏天气温的薄毛毯。女仆例行公事地告诉他剃须刀和毛巾在哪里,如果“先生还有其他需要的话,请摇铃”,查克向她道谢,那个年轻姑娘的耳尖变红了,局促地笑了笑,轻轻关上门,把美国大兵留在这个蓝色虫蛹一般的房间里。
路易住进了隔壁,佣人们忙着把他指定的书和家具从楼上的大卧室里搬下来,包括书桌和一张带软垫的长沙发。一个在厨房当帮工的男孩被打发到镇上去了,从医生那里借来轮椅。没有人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这轮椅会成为少爷和奇怪访客举行幼稚赛跑的工具,回廊变得非常危险,随时可能被失控的轮椅碾过脚趾。佣人们在厨房里悄悄抱怨这件事,罗杰一出现就立即闭上嘴。
宅邸里的生活和军营有意想不到的相似之处:两个地方都按照一成不变的时间表来运作,并且用铃声来提醒你现在到哪一步了,只不过他们不再受铃声支配,而是变成了支配铃声的人。医生每隔两天来一次,给他们换药。邮差一早一晚各来一次,带来信和电报,带走路易的回复。早餐理论上八点开始,但什么时候去都没关系,面包和黄桃始终新鲜,咖啡始终温热。查克每天早上敲开对门的房门,帮路易挪进轮椅里——偶尔还需要帮他穿上外套——再把他推到餐厅。
“这样太麻烦了,我完全可以把你抱起来。”
“毫无必要。”
“但非常有趣。”
“我发誓,要是你——”
路易没能说完这句话,查克把他从轮椅上打横抱了起来,路易差点踢翻台灯,下意识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以免滑下去。查克低声笑起来,把他抱紧了一些,手臂托着他的膝弯,“你看,长官,非常有必要。”
路易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人靠得很近,几乎能分享呼吸,都在屏息等待着不适宜明说的一刻。因为背对着窗,路易淡茶色的头发被阳光映得更浅了,几乎是金色的。非常谨慎地,路易抓住查克敞开的领口,拉近,查克顺从地低下头,直到两人鼻尖相碰。路易略微侧过头,嘴唇擦过查克的嘴角。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两人都吓了一跳,查克差点把路易摔到地上。他们匆匆分开,一个吃力地扶着家具回到轮椅上,另一个拽了拽歪斜的领口,打开卧室门。尖鼻子罗杰站在走廊里,像只坏脾气的秃鹫。在这种大家都换上了亚麻薄衬衫的天气里,罗杰仍然一件不落地穿着衬衫、马甲和外套。他请求辛克莱中士“原谅我的冒昧打扰”,语气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然后询问路易是否需要让人把早餐送到卧室里来,毕竟“您花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离开房间”,也许以后应该让男仆来伺候他,免得“劳烦尊敬的中士”。
“我不是很介意。”查克插嘴,罗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是一只会说话的臭虫。
“辛克莱中士不介意。”路易说,假装很惊讶,“谢谢关心,罗杰。准备一个野餐篮,我们今天也会出去散步。”
秃鹫飞走了。查克动作夸张地假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别在意,不是他的错,是母亲。”路易说,双手交握,闭上眼睛,像是在冥想,“罗杰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在他面前说话小心点,他会把每个字都报告给亲爱的妈妈。”
“他似乎不喜欢我。”
“这个世界上没有罗杰喜欢的人。走吧,中士,我们到餐厅去。”
早餐异常沉默,查克像往常一样对着大小不一的叉子和勺子发愁,最后决定用中等尺寸的那把银叉来吃所有食物,时不时打量着路易。路易心不在焉地翻着报纸,拒绝和查克对视。男仆拿来了装满食物的野餐篮,放到茶几上,悄悄离开。路易的脚在桌子下碰到查克的小腿,轻轻摩擦,查克坐直了些,清了清喉咙。
少尉放下报纸,“你还好吗?”
“我很好。”
“你的耳朵变红了。”
“因为天气。”查克含糊地说,“我们能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