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9)
“报纸说美国人到我们的基地来了,从他们的语气看来,像是明天就能结束这场战争似的。”
母亲总是说“我们的基地”,仿佛是她亲自在驾驶飞机一样。路易弯腰吻了母亲的脸颊,她闻起来像鸢尾花,自路易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一直和这种气味联系在一起。
“我们很需要人手,你知道的,而且他们并不那么糟糕,都是一些。”他想起了查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他们都是些热切的人,有些鲁莽,但大致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高兴你终于要到伦敦去了。”
“还没决定呢,妈妈。”
“有什么好犹豫的?”
太多了。路易笑了笑,随手拿了一个面包卷,声称自己需要新鲜空气。母亲看穿了他躲避话题的陈旧伎俩,抱怨说这和父亲一模一样,但并没有制止。路易溜进了日光室,那里有一扇通向绘画室的门,因为懒得走过长长的回廊,他和威廉以前经常从绘画室翻窗跳进花园。今天路易也采用了一模一样的路径,叼着面包爬上窗台,跳进柔软的草丛里。
如果说庄园完全没有受到战争影响,那是不公平的,但比起空军基地,这里就像一小块保存在玻璃罩里的旧世界碎片,喷泉依然淙淙流淌,野草和灌木修剪过了,让出一条深入树林的小径,潮湿的泥地上有鹿的蹄印,但许久不会有人在这里打猎了。阿尔伯特叔叔去了外交部,自1939年起被派往西班牙,在英国驻马德里大使馆工作。叔叔是家里唯一一个预料到战争开始的,但他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
路易弯腰躲开一根横生的树枝,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拨开挡路的羊齿,侧耳倾听水声。小溪应该就在不远处,正值丰水期,流水声很明显。他一度怀疑自己迷路了,但一棵粗壮的橡树提供了明确无误的指引。小时候每当他想独处,就会跑到这里来,连威廉都找不到他。如果是在冬天,树下会堆积起结霜的落叶,而现在,溪水在地面凹陷处汇聚成一汪浅浅的池塘。路易把外套铺在地上,坐下,看着水淌过长了青苔的石头。也许离开比根山并不是一个坏决定,一些仗需要真枪实弹地打,另一些则需要坐在办公桌旁边打。他很明白这一点,但选择离开自己的中队,不管前提是什么,感觉都像背叛。
一只松鼠飞快地窜过稀疏的草丛,爬上橡树。路易干脆躺了下来,看着被树冠筛下来的阳光,希望久违的平静能像以往那样出现,但它始终没有来。他反而回忆起霍恩彻奇附近燃烧的郊野,喷火的冷凝管被击断,引擎冒出滚滚白烟,为了不被活活烧死,他被迫从失去动力的飞机里跳伞,看着喷火旋转着坠向农田,爆出一团耀眼的火球。他落进树林里,降落伞被树枝勾住了,差点把他的右手臂从肩窝里扯出来。路易艰难地摸到伞兵刀,割断了伞绳,重重地摔到地上,就在枯枝腐叶里躺了好一会,看着轻轻摇晃的树叶和缝隙里的破碎天空。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累得爬不起来。两架互相缠斗的战机在树梢上方掠过,机枪轰鸣。远处,一架斯图卡轰炸机正进入俯冲曲线,发出标志性的尖啸。
路易眨眨眼,坐起来。所有的噪声和幻象都消失了,小溪平静地流淌,食指那么长的小鱼在石缝间徘徊,有条不紊地啄食长在上面的藻类。松鼠在高处的树枝上警惕地打量他,小鼻子一抽一抽。年轻的少尉站起来,拍了拍外套,搭到手臂上,原路返回大宅。是时候给道森先生发一封电报了。
——
查克在太阳下眯起眼睛。
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点云的影子,也许稍后会演变成倾盆大雨。地勤们忙着把装在小推车上的蓄电池拖回机库。路易的飞机还停在原处,少尉已经消失三天了,据说是休假。
“你又在盯着他的飞机看了,这很吓人。”
查克收回目光,拍了一下乔迪的后脑勺:“我没有。”
“盯着也没什么用,你知道的吧。林登只是去休息了,又不是死了。”
“我对他的行踪没有兴趣。”
“为什么不?我就很有兴趣。”查克又抬起手,小个子机枪手这次飞快地躲开了,“你知道他爸有个爵位吗?我想知道他们这种人是怎样度假的,也许每天都用钞票洗澡。”
“哪里有人会用钞票——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乔迪认真地竖起三根手指:“钱,回家,女朋友。”
“闭嘴,乔迪。”
“闭嘴,乔迪。”乔迪故意模仿他的语气,做了个鬼脸,“你该走了,保姆,小鸟们在外面等你。”
准确的说法应是“所剩无多的小鸟”。驻守北非的第九航空队整个夏天都在借调第八航空队得来不易的战斗机,为某个仍然保密的行动做准备,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抽血了。查克负责的十六个轰炸机组已经走了一半,剩下的还需要额外负担运输任务。借道中立的西班牙飞往埃及,为退守阿拉曼防线的英军步兵投放物资。
像往常一样,运输机队稍过八点就出发了,算上中途补充燃油的时间,傍晚过后才趁着最后的一点阳光返回比根山。小鸟们准备直接去酒吧,查克正要和他们一起走,却一眼看见停在草坪边缘的蓝色汽车。他不久前差点把这辆车撞毁在电线杆上。
“查克?”
“我有点事,你们去吧。”
他向那辆车走去。路易并不在那里,车前盖摸上去很热,应该刚回来不久。查克钻进最近的机库,转了一圈,几个值班的地勤向他打了招呼,查克挥手回应,没有和他们多说话。他把头探进飞行员的休息室,里面也空无一人。查克犹豫了半分钟,决定到宿舍去碰碰运气。
路易的房间在走廊转角处,查克对着那扇木门自我辩论,一个声音叫他转身离开,另一个催促他敲门。就在查克下定决心听从第二个声音的时候,路易正好开门出来,两人差点面对面撞在一起。
“有什么事吗,中士?”
“没有。”查克脱口而出,挠了挠后脑勺,吃力地编造借口,“我只是,刚好路过。其实我是在找,呃,一支铅笔。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到处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我不知道你回来了,真是个巧合。”
路易挑起眉,就算他看穿了查克的借口,那也没说什么。
“我很喜欢那支铅笔,长官。”查克虚弱地补充道。
“我看出来了。”少尉打量着中士还没来得及脱下的飞行装备,“打猎回来?”
“不,运输机,北非。”
“你的措辞能力比我记忆中更差了。”
“你说起话来和我记忆中一样令人愉快,长官。”
路易摇摇头,关上门,向外面走去。查克小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不是要找铅笔吗,中士?”路易问,并没有回过头来。
“迟些再找也可以。”
“祝你好运。你没必要跟着我的,顺带一提。”
“我没有‘跟着’你,我们同路。你确定你没有兴趣听听埃及的战况吗。”
“如果我想听的话会告诉你的,暂时不了,谢谢。”
“你刚刚在收拾行李吗?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但门刚好开着——”
路易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查克。两人现在在门厅里,夕阳透过玻璃泼洒进来,泛出一种暗淡的橘红,阴影的边缘变得更锐利了。一个军官正好走下楼梯,路易等他走出门外才开口。
“中士,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比根山基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种声音了,那是提醒飞行员立即进入备战状态的信号。路易和查克对视了一眼,冲出门外,向机库跑去。
他们两个是最先到达跑道的飞行员,这个时点太不寻常,大多数人都在酒吧或者食堂里。地勤已经迅速把战斗机推到跑道上了,查克本来就没脱掉飞行装备,率先爬进机舱。路易多花了一点时间,在地勤的帮助下绑好降落伞包。两架喷火先后起飞,遵照调度员的指令爬升。
“坦米尔基地的飓风小队请求支援。”调度员在无线电里解释,“一支加拿大运输船队受到袭击,敌方有六架道尼尔轰炸机,护航机数量未知,可能是二十架上下。64中队也已经接到支援请求,稍后会加入你们。”
“收到,完毕。”路易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稍稍有些扭曲。
查克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夏季的漫长白昼已经临近尾声,也许还剩下二三十分钟的日光,喷火没有雷达,回程恐怕会有些艰难,要是还有回程的话。稀薄的云像是沾上了血,两架战斗机越过云层,飞向远处逐渐被阴影笼罩的大海。
第11章
调度员提供的坐标并不准确,路易和查克起码往西多飞了十四五公里,才看见受困的船队和纳粹轰炸机,五架道尼尔,比调度员报告的少一架,应该已经被击落。查克搜索着天空,既没有看见飓风,也没有看见敌方的Me
109,这意味着它们可能正在高空缠斗,又或者英国战机早已坠毁,Me
109潜伏在更高的地方。无论哪种可能性都不是好消息。
路易下了转向命令,查克皱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东面是反方向,长官。我们不应该赶走轰炸机吗?”
“不要攻击低飞的轰炸机。”路易回答,伴随着静电噪音,“Me
109很可能在高空等着,他们最喜欢这种战术。从坦米尔基地求援开始,算上我们赶到这里的时间,敌机的燃油应该快用完了,我们现在要截断他们的返航路径。”
“明白,长官。”
“辛克莱中士,当你的长官下命令的时候,你应该立即执行,而不是说‘那边是反方向’。”
查克对面前的瞄准镜翻了个白眼:“对不起,长官。”
美国人很快就不得不承认经验是对的,五架德国轰炸机放弃了余下的运输船,掉头返回位于法国西北海岸的基地。在轰炸机上方,躲在血红云层里的是十五六架Me
109战斗机。因为微弱的高度差,德国人没有发现两架英国战斗机,径直向查克这边飞来。
“等我的信号。”路易一字一句地说,他一紧张就会放慢语速,仿佛每个词都绑着铅坠。两架喷火调整角度,进入攻击位置,查克握紧了操纵杆,听着引擎持续不断的轰鸣。
“现在!”
他们同时向下俯冲,从左后方向德国飞机开火,划出一道陡峭的曲线,重新拉升,再次占据有利的高度,准备第二次进攻。一般而言Me
109会马上散开,迅速爬升,正面迎击喷火,但此刻它们却更紧地聚在一起,保持原有的航线。显然是囿于燃料不足,想避免缠斗。轰炸机尾部的机枪手向他们开火了,距离太远,并无威胁,喷火轻松避开了,继续锁定落在后面的几架德国战斗机,连续射击,勃朗宁机枪的火力并不足以一击摧毁对方的飞机,往往需要瞄准同一个地方开火好几次,除非子弹正好击中油箱或者引擎。两人暂时都没有这样的运气,查克击中里一架Me
109的左侧机翼,但它只是摇晃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衡,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留意油量。”路易在无线电里提醒,“我们回家的路也很长,完毕。”
查克瞥了一眼仪表:“我估计还有十分钟战斗时间,完毕。”
“明白。”
他们瞄准了同一架Me
109,交叉开火,那架不幸的飞机颤抖起来,仿佛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会,然后径直坠向大海,冒出滚滚浓烟。它的四个同伴忽然脱离队列,向英国战斗机扑来。查克吹了一声口哨:“看来我们终于把他们惹怒了,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