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雪(4)
“为什么跑来这儿睡?”你俯视着他。
伊凡从喉咙里“呜”了两声,幅度很小地眨着眼睛,还没有醒来。你说:“站起来。”他用手撑地板要让自己站立,结果腿脚手臂都没力气,差点重新扑腾到地上。
那笨拙的模样很像初次拥有双腿的人鱼,不知道腿脚如何使用,如何伸展弯曲互相协调。
你重新将他抱起来,他也顺然揽住你的脖子。他倒是抱人的时候行动很快。
“要和你一起……”他有些冷,又在发抖,慢吞吞地回答。
又是这个回答。你不悦地皱了皱眉。
接下来几天,你试着纠正他这个毛病,只不过没能有多大成效。无奈之下,你改为将他房间的门锁起来,后果是他将睡的地点改为自己的房门,早上打开门时,还往往挂着干涸的泪痕。
你与挑选好的社工谈过话后,又让他们见了见伊凡,在你的家里。两位社工一男一女,都是面善的人,至少不招人怕。伊凡躲在你的背后,一开始连脑袋都不敢探。但他们对此有经验,温言劝导,加上你也在场,伊凡还是犹豫着和他们握了手。
从握手进步到说话花了两天,你的极限了。
五天即将结束,你确定了征用的社工,让他们提前打扫好了你父亲留给你的房子。
你带伊凡回到那个家里。他还记得那天被抓的事,在院子里,他就不由得抓紧了你,眼睛里有些微恐惧,哆嗦着嘴唇摇了好几下头。进到门里后,他反而安心下来。再到地下室,他像是进入了什么舒适区域,连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
你猜对了,他习惯被豢养在这里。
两位社工对视一眼,又向你点点头,表示你是对的。
“你有感到舒服一些吗?”你问他。他用力点了点头,还对你露出笑容。这就好了,你也点头,说:“那你乖乖呆在这儿。”
伊凡歪歪头,又一次点头。你离开了。解决了他的问题,你轻松不少,明天就要回到学校去了。??
第7章
不出你的意料,最初的几天,伊凡总在询问社工:“他在哪儿?”在吃饭的时候问,在发呆回神的时候问,在社工监督他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问。基本每隔几十分钟,他想起来了,就要问一次。社工耐心地回答他,你上学去了,他就困惑地自己一个人思索,不知道思索些什么,十几分钟后再次重复这一行为。
社工咨询你,他的记忆是否一直这么差。起先他们以为伊凡的执着询问是想要得到其他的理由,后来渐渐才发觉出不对劲来。伊凡对他们的记忆模糊,时而也会一个人躲在地下室把门锁得死紧,他们怎样哄劝都不管用,只得强行用钥匙开门下去。伊凡见着他们,就会畏惧地躲到一边,再用哆嗦的声音问:“你们是谁?”
你们是谁?被这样质疑的社工只得不断重复说明自己的身份,他费劲地思考,回想,才能够捕捉出些许记忆的影子。
但他与你在一块的那五天里分明记忆连贯。你训斥他时他会乖乖点头吸取教训,你偶尔给了他甜头,他还会在下一次遇到同样情形时拿出来说事。就像你带他去过医院取过药,他吃药时看起来总想哭,但碍于你的冷脸又只能够老实坐在沙发上,丧里丧气对着药片不停眨眼。你尝了点那药片的味道,有点儿苦,于是你给他一颗糖。他在每次吃药的时候都会向你讨糖。
社工听了你的话,叹气说:“你是特殊的。”
你大概也能够理解,但你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社工又说:“我看到你父亲的照片了,老实说我没见过比你们更相像的父子——对不起,我是说外貌上。”他略做停顿,话题稍微转了一个角度,“你的父亲是个禽兽,但你是个好孩子。希望你还是能多来看看他,至少让他开心一些。”
但你不打算这么做。
伊凡从被警察拘禁的极端恐惧中回来时,你可以允许他依赖你。这是对他的疗伤,对他的抚慰,让他能够安全一些、放松一些地平复到平常的状态。
但次数多了,不是好事。
你想你的理智并不是坏事。伊凡将你当做父亲,你若是顺势而为,长期下去,他只会越来越混淆。这不健康,不正常,对他而言只有虚妄的益处。最重要的是,你不喜欢。
人独处时,大多或是感到寂寞害怕,或是感到惬意舒适。显然你是后者。
伊凡为你顶了罪,让你得以安然无恙地继续生活。如果他有任何物质上想要的东西,你并不会吝啬于给他。原定在今年夏天,或者秋天,等他的情况稳定之后,你还打算为他请一个专门的医生,心理医生。伊凡应当恢复正常,而你应当回到原定的人生轨道上去。
远离他于双方而言都是利大于弊,因此哪怕这衬托得你有些冷酷无情,你也毫不犹豫。
你回到学校后度过了第一个星期,除了同学比以往更加关心你、老有那么几个**心地跟在你身边以外,没有多大变化。
周末你去看了看伊凡,停留了一天。社工说他这几天来食欲不振,但你去时,他竟还能扯着你的衣角求你为他做饭,吃饭时甚至狼吞虎咽,像是饿坏了一样。
社工有点儿尴尬,唯恐你误会,连连强调解释:“他平时都吃不下,今天好像是例外。”你表示理解,又对伊凡说:“吃慢些。”
伊凡两手抱着碗看来,脸颊比之前还瘦了些,那一双水蓝色的眼睛闪着波光,眉毛微蹙时,眼中就呈现出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季节虽然将近夏天了,但社工为了照顾他健康,未减他衣物,穿的正巧是和你们初遇那天时很相似的衣服。
那一瞬的场景在你脑中闪回。你将两者比对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得出的结论是不太像。
眼神不太像。
其实人的表情、目光中,真的能够包含那么多复杂多样的感情吗?像你自己,你大部分时候面无表情,而旁人都将这解读为沉稳。
或许是你解读错了。他看你时和看你父亲并没有多大不同。
你没有在家里留宿。上一次走时你十分狡猾,没有向伊凡预告,这次就没有这么轻易了。伊凡连地下室也不回,就和你一块儿待在上面的客厅里,一晚上都亦步亦趋跟着你,你收拾东西要回去时,他扯着你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不让你走。
迈出家门时,他脚步停了一会,手指间的布料溜走了。你又走了几步,他从后面追上来,还是重新扯住你,颤声说:“不要走……”
他竟敢到院子里来了。
你微微回头看着他,他身子不断轻颤着,显而易见十分不安。这样也要跟着你出来?你摇了摇头,重回房子里,他又跟上。
“我明早要和同学出门,这儿太偏远了,会拖延我的时间。所以我会回去。”你将他按在沙发上安坐,虽然他可能听不懂,但你还是对他解释。他焦急地看着你,你斟酌片刻,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便用头顶蹭你的掌心。
你又觉得他像一只被养起来的白鹿了,彻底驯化毫无野性,无法奔跑也想不起来奔跑,只能够用自己的美貌来讨好主人。
你吃这套吗?可能不。因为你还是离开了。社工哄着他,你关上门,心想,曾经你父亲离开时,他也总会这样挽留吗???
第8章
学期末,放假之时,同学们举办了一次聚会。同班的萨拉正巧生日,因此两个宴会就重叠到了一块。未成年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万分骚动,吵嚷极了,在大人们离开后甚至还有人偷偷从书包里拿出了酒来,高高将酒瓶举起,像是自由女神像举火炬一般,围着那人的同学们爆发出掌声和口哨。萨拉吓了一跳,但这女孩很快镇定下来,豪迈地接过酒瓶。她性格潇洒奔放,也早想偷偷犯禁。
你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主角之外的另一个焦点,因为那金发女孩拿着倒出的最初两杯酒走向了你。
又是一次大胆的告白。她扬着灿烂的笑容,从你的背后绕过来,属于少女的柔软身体从你的背上暧昧擦过。她抱怨过今天一不小心喷多了香水,从背后你也能闻到浓郁的百合味。“愿意和我喝一杯吗?”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你。同学开始起哄,但你摇了摇头,说:“我还不到能喝酒的年纪。”
她也不到。但她大笑起来,嘴上埋怨着你“太不为我留面子了”,将两杯酒都豪饮下肚。
事实上你喝过酒,在只有你独自一人的时候。你父亲沉迷酒精,时而也会倒满杯,呵斥你该像个男子汉一般陪他喝酒。你从未遵循过,还为此挨了打。只不过在事后你会鬼迷心窍般偷偷带一两瓶酒回去。
不够成熟的人难免会对长辈沉迷的东西产生好奇心,你也不例外。只不过尝试并不让你愉快,因为酒的味道太苦了,实在算不上好喝,不如你平日里买的碳酸饮料。
但说不出为什么,你偶尔会喝上一杯,不会在身上留下半点味道的那种程度。这大概类似于不信邪的重复试探,但如果要说是酒精的神秘吸引力,你也不会反对。
聚会结束的时间不算太晚,你回了家。按照日程安排,你应该明天回去,但明天你有重要的事,所以将看望的日子提前一天。
伊凡的衣服换成了短袖的T恤,宽宽松松的,你回去时他正坐在桌前吃东西,衣领顺着重力垂下,露出一片胸膛,长发也束了起来,垂落到左侧去,纤细的脖颈暴露无疑。他的皮肤被深蓝色的衣服衬得白似落雪,逼真到仿佛你将手点上去,那雪还会受你按压,被你的体温融化。
因为丰富的色彩能适当调动人的情绪,社工为他购置衣物时几乎什么颜色都买了一轮,拉开衣柜仿佛看到彩虹一样。伊凡也说不出喜不喜欢,但他曾经拿这问题问你,只不过你不回答。
至少不讨厌。你现在才有答案。很多颜色与他外貌都不相符,像红色让他显得苍白柔弱,犹如将束腿白鹿推入玫瑰花丛中。但你想有时候这也不需要搭调,反差更能展露他的美丽。
可能是生活模式的改变,伊凡渐渐地还是有了一点儿好转,现在他不再会忘记社工了,每天在地下室呆的时间也减少了一半。你带给他一块蛋糕作为奖励,他很是惊喜的模样,吃得沾了半张脸奶油,像个第一次品尝甜品的小朋友。
对年长于你的男人使用这种比喻并不恰当,你又纠正自己一次。
作为补偿你替他擦脸,纸巾拭去沾在面颊上的白嫩奶油,他乖乖地仰着脸任你清理。你将手拿开后,他还有点儿不舍,揪着你的袖子问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你说:“已经擦干净了。”
他这才失望地垂下头。
这种对亲近行为的渴求其实已经减少了出现频率,但仍然不少。无论如何这是好事,你开始思考该找怎样的机会告诉伊凡你要为他请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