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12)
“下一个锁孔离我太远了……我不可能够得着。”
“你够得着,你知道该怎么做。”余潜用强势的语气抢白着,他必须让易杨相信他有自己克服困难的实力,唯有这样,才能真正对抗潜意识里最难对付的防御。
要怎么做?易杨试图让自己忘掉对于掉落悬崖的恐惧,仰头思考着,但其实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努力拽住手上的鹿角,用力撑起全身的重量,随后在一条腿抬起踩到鹿角上时,猛地向上一跃。
这种感觉很微妙,耳畔的风声划破了空气中的阴冷,他的身子先还是那样的沉重,可就在他决定冒险的刹那,他整个人似乎都金蝉脱壳,褪去了外壳的桎梏,轻盈地攀上了他所期望的高地。
抓住那鹿角后,易杨还有些不可置信,他从未想过他可以如此轻易地做到他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很多时候,因为性格使然,他都放弃得太早,说是与世无争,其实不过是缺乏豁出去的那点勇气,他并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也许正是因为这多年来形成的固化的思维模式,才使得他与许多机遇失之交臂。
人一旦承认了自己的渴望,有了以命相搏的勇气,那些看似难以逾越的障碍便都变得不足挂齿。
将第六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易杨仿佛脱胎换骨,虽然他仍旧被一阵阵的晕眩所困扰着,但胸口的烦闷早就一扫而光:“我做到了。”
在现实中等待了许久的余潜因为这一句而长长吁了口气:“非常好,只剩最后一个了……”
然而话音方落,易杨便听到了一阵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地动山摇,周遭的石壁迅速龟裂,那土崩瓦解的去势瞬间蔓延到了石门,以至于石门也剧烈震动着前后摇晃。
“怎么了?”余潜发现易杨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易杨没有回应,此刻的他,已经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脚下一滑跌落下去,幸而他在跌到谷底前抓住了一块凸起,手脚并用地稳住了重心,他大口喘息着抬头看去:“地震了…我掉到了第三个锁孔的位置。”
余潜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他很庆幸易杨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否则他便会立刻从这个幻景中惊醒,因为潜意识的剧烈震荡而受到波及,而这打草惊蛇的举动也会使得他的心理防御机制更为顽固,以至于下一次的解锁会变得尤为艰难。
“现在感觉怎样?还能再爬上去?”虽然余潜希望能够一次成功,但他也害怕易杨会因为过于冒进而受到来自他自己的伤害。
“能。”然而这一次,易杨并没有退缩,他不再需要余潜命令式的鼓励与催促,此刻的他,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他已经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不再回头也不再退缩,他发现全力以赴并不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只要他还活着,还有最后一丝气力,他都不想再轻易地违背自己的本心。
头晕与窒息感愈演愈烈地拖累着易杨,剧烈的晃动令他每一个动作都生死攸关,可也正因如此,他越挫越勇,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他内心隐藏的倔强和那倔强所驱动的百折不挠。终于,在漫长煎熬的再次攀爬中,他来到了石门的顶端——那第六个锁孔的所在。
“第六把钥匙——‘2015’。”
接收到余潜的指令,易杨一把扯下腰间的最后一把钥匙刺入那锁孔。伴随着机括的运转声,整道石门忽然从下至上地裂了开来,一道白光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中透出来,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易杨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他的不适已烟消云散,他眼前的黑暗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地亮起了三块并排的银幕,而那银幕上投射的,都是他早已忘却的记忆。
毕业那年夏天,他和那人骗夏雪说在医院实习,随后一同坐大巴到安徽去看师傅参加的全国空手道大赛。那晚他们住在同一个宾馆里,易杨望着那人熟睡的背影失眠了一整晚。
大三那年暑假,易杨总在六点二十前便躲在漕河泾附近的某条小巷子里,日复一日地偷拍着在车站等车的那人,再将照片印出来,夹在《国史大纲》里。偶尔被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折磨得心力交瘁,他便锁了房门偷偷翻着那些珍藏,可刚沉迷地描摹一下那人侧脸的线条,便双颊滚烫地缩回了手,“啪”地合了书,扑到床上埋首在臂弯里,鄙视着自己的卑微与卑劣。
前不久的秋日午后,易杨看到了婚纱照里他的单人照,忽然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拽住了他的心使劲揉搓,跌跌撞撞地回到曾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楼下,浑浑噩噩地着那厨房透出的微光,随后便听到一阵刺耳的铃声,偏过头,那人便出现在他的身旁,目睹了他的失控。短暂的失去意识后,他崩溃地靠在他身上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可只有风声作答。
三幕同时播放完毕,眼前又暗了下来,也正因此,听觉愈加敏感。易杨先是捕捉到悉悉索索的宛如蛇爬行的动静,紧接着,那声音转为模糊的话语,随后逐渐清晰。
“我阿姨庙里求来的,说给谁拴上,谁就是你的,一辈子都跑不了!”
“别哭了,等长大,我们买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养几只就几只。黑的,白的,花的……”
“够了!”
“忘了这段记忆,它只会令你痛苦。”
“让你从痛苦中解脱的办法,便是暂时的忘却。”
“他们这类人,总是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分明是异类,却要求公平地对待。”
不知何时,易杨已泪流满面,那些话语循环播放着,直到渐行渐远……
终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试图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他顺从地坐上了返程的列车。
易杨睁开眼时,仿佛经历了一场轮回,奇怪的是,在梦里分明哭得凄入肝脾,醒来时,脸上却只剩下历经沧伤的淡然与麻木。他扭过头,看到了一脸凝重的余潜和满是担忧的萧牧。
也唯有这一种略带心疼的目光,才令他的心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温度。
“谢谢老师,我没事了。”
这话的可信度就像醉鬼总说自己没醉一样,余潜不无担心地测试了一下易杨的感官认知,知道他是完完全全地“回来了”,这才稍稍放心些,伸手抚去易杨额角的薄汗:“没有谁再能伤害你了。”
这一句,险些令易杨红了眼眶。自父亲去世后,再没有谁像这样自然而然、不求回报地关心过他,樊逸舟对他有所求,有执念,而余潜是唯一一个以给予他超越师徒情谊的关怀的长辈。
“谢谢您。”
除了这一句,他再说不出别的,怕自己一不小心便哽咽了。
“谢我什么?谢你自己吧!”余潜扶易杨起身,“等合适的时机,自我分析一下,你潜意识构造的那些场景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这对你今后的成长也很有帮助。”
易杨微微颔首。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虽然不会主动询问,但余潜仍旧十分在意那个伤害他爱徒的人。
易杨苦笑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戒指上。
“放下,彻底地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修改了一下,易杨是不能听那段封锁记忆的代码的,不然就会窒息晕厥,所以他是通过录音的方式从谢锦天口中得知那串代码的
☆、第二十二章 蜕变
在这场犹如浩劫的催眠过后,紧随而来的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清醒的绝望。易杨的灵魂仿佛漂浮到了半空,俯视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躯壳,冷静地剖析着潜意识里的每一个象征。
九色鹿,是神圣而纯良的生灵,他代表着这份隐于世俗之外的鲜为人知的感情,而那个恩将仇报为了一己私欲带国王来围捕九色鹿的打柴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都说爱上一个人,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然而易杨披上的这冰冷沉重的铠甲,却是用来抵御来自他钟情之人的杀伐。他将他的感情践踏到土里,还妄图鞭墓戮尸。
在关于石门的隐喻里,易杨终于明白,能救他的,唯有他自己,过去的他顾虑太多,从不曾真正为自己而活,好在为时未晚。长夜漫漫,当黎明到来时,他便权当重生了一次。
起床洗漱,比他路远的樊逸舟因为要开晨会已经先走一步,厨房的微波炉里照例留了份夹蛋的烤土司,闻到香味却吃不着的黑猫警长蹲在那儿仰着脖子使劲瞧,易杨轻轻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给它喂了把猫粮。
这是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清晨,在易杨眼里,却早已经物是人非——天是灰的,灯是暗的,心是凉的,可至少他的双眼清明,不再被一厢情愿的感情所蒙蔽。
易杨坐在摇晃的班车上,一想到又要见到谢锦天,便固态萌发地生出些想要逃离的冲动。然而真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这话他对程衍也说过,若真放不下,不过是咫尺的牢笼。
到了单位,推开科室门的刹那,易杨恰与正要去洗杯子的谢锦天险些撞了个满怀。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怔。谢锦天因着易杨知道他拿了那两本书的事而心虚,先发制人地问他:“早饭吃了吗?
这般看似平常的寒暄,在从前是少有的,谢锦天何时真正关心过他?每一次问起他的状况,都不过是为了岔开话题或只是无话可说。
“吃了。”易杨与谢锦天错身而过,不再多看他一眼。
谢锦天端着个杯子站在门口,忽然生出些不安来。他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但他总觉得,今天的易杨,与往常截然不同了。
这之后的几日,谢锦天始终在等着易杨问他关于私自上门还带走那两本《国史大纲》的事,这心情好似高考前的那两周,既希望这考验迟些来临,又希望早些得到解脱。
然而易杨始终没有提及此事。
这令谢锦天悬着的心始终无法放下,他不禁猜测,是否是樊逸舟在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知他不可能当面找易杨对峙,便愈加明目张胆起来。出于这样的担忧,谢锦天想着再利用午休私下催眠易杨一次套出些话来,可又怕樊逸舟早就先他一步在易杨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以至于一旦打草惊蛇,便会满盘皆输。
而谢锦天所不知的是,易杨早在他寝食不安的这几日里,已向樊逸舟提了想搬出去住的想法,但却没有给一个理由。无论樊逸舟如何软磨硬泡地逼问,易杨都只说想冷静一段时间。樊逸舟不是个好猜忌的,但他不得不往谢锦天的身上去想,毕竟在易杨心里,那才是占据了他二十年感情的正主,而他樊逸舟,即使与易杨咫尺之遥,也终究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这样的认知,令本以为易杨已经开始渐渐接受他的樊逸舟烦躁不已,却又束手无策。他总不能当真限制易杨的人身自由吧?
好在易杨新租的房子离他家也就五公里的距离,那天晚上,伴随着阴雨又是一轮降温。樊逸舟开车将易杨送到那位于两层楼的一室一厅的租屋里,安顿妥当,随后便不甚满意地环顾着这蜗居,以心疼为由挑剔了几句,异想天开地希望易杨能够良心发现地反悔,或是说些能让他趁虚而入、剖白真心的话。
然而易杨始终沉默着,直到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才道了声谢。
“如果是我的原因,你至少要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吧?”樊逸舟恋恋不舍地做最后的挣扎。
易杨摸了摸在脚边蹭着的黑猫警长,深深看了樊逸舟一眼:“是我的问题。”
这也是易杨这些天始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樊逸舟了解易杨,知道他从不说谎,可这类好似托词的敷衍,着实令他很难接受。这就仿佛是在微笑着张开怀抱时,被狠狠推了一把。
“雨小了,早点回去吧!”易杨看了眼窗外暗红的天,好似哭过的眼。
樊逸舟僵持着站了会儿,努力说服自己要给易杨一点时间,然而在转身时,他终是忍不住道:“你不需要我了,是吗?”
这话语隐着的卑微与凄凉,是易杨最能感同身受的求而不得。他想起曾经故意麻醉自己的那些癫狂,愈加后悔起对樊逸舟肆无忌惮的利用。虽说是各取所需,但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不平等的,他坐在高高翘起的天平一端,看着彼端卑躬屈膝地奢求他垂怜的樊逸舟,无时无刻不觉得心疼与后悔。从一开始就盘根错节的恋情,是无法抽枝散叶、开花结果的,他们彼此都知道,可总有人执拗着自以为能改变结局。
“我只是……不想再透过你看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不公平。”易杨盯着樊逸舟僵直的脊背,缓缓道。
“可我要的不是公平。”
樊逸舟的最后一句,被重重的关门声隔绝在了他和易杨之间。
易杨望着那一道门站了许久,随后脱下了戒指。
他无法原谅樊逸舟,更无法原谅他自己。
健身房的舞蹈教室里,易杨穿着道服绑着黑带,站在镜子前拆解着套路动作,他的身后站满了一房间的学生,都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讲解。萧牧在一旁抱着胳膊微笑,他已经很久没看到易杨这般为人师表的投入模样了,他承认,他是故意迟到,好找个借口让易杨替他带半节课的,这效果,显然恨符合他的心理预期。
等一整套套路教授完毕,易杨便把学生们交还给了萧牧。最后的实战环节,易杨心无杂念,虽然许久不训练了,但他的身体记得所有千锤百炼的动作,他很快又找回来当初挥汗如雨的淋漓尽致。
训练结束后,两人一同去吃宵夜。萧牧便提到希望易杨长期与他合作代课,然后给他一定的分成。
“老板肯批这个项目,也是对我的器重,但我一个人带那么多学生实在是太累了。”
敏感的易杨其实知道,萧牧并不真的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邀请他加入,他感激于萧牧隐藏在大大咧咧性格之下的体贴,可他并不能答应。
“我可能……不会留在这里太久。”
萧牧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明白易杨的言下之意:“你要走?去哪里?”
“还没想好。”易杨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却只拨弄着,“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可能会找个二线城市安顿下来,过过清闲日子。”
“你这是要提前养老啊?”萧牧对于易杨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感到十分意外,“就算那谁对不起你,你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不是自暴自弃。”易杨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我过得太不自在了。”
何止是不自在?简直是憋屈。以为忍着忍着一切就都过去了,可这世上,仍旧有着时间无法冲淡的情和时间无法治愈的伤。
见萧牧一脸狐疑地瞪着自己,易杨只好将与谢锦天的事从头至尾地诉说了一遍,那平淡的语调,反而是最令萧牧揪心的,他好几次都忍不住爆了粗口。之前,刚得知易杨也是同性恋并且暗恋谢锦天多年的事实时,他着实觉着震惊,但因着与程衍的感情经历,他十分能体谅易杨的心情。故而在得知看似一表人才的谢锦天竟会对青梅竹马的易杨下如此狠手时,自然是愤愤不平。他实在没想到,谢锦天会如此没有底线,不顾念旧情,也难怪他会提出用催眠的方式抹杀程衍的感情,原来早就是个“惯犯”了。
“我听说,他爸以前……”萧牧在学生时代是听到过社团里的姑娘传出的八卦的,毕竟谢锦天当时也是社团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是有些别的缘故,但这终究是我和他的事。”易杨握着饮料罐,那冰冷的温度透过掌心沁入心脾。
他当然理解谢锦天因为父亲的丑闻而在嘲笑中长大因而极度痛恨同性恋的心态,可难道遭受这样的不幸,就是他将这不幸复制并转嫁给他人的正当理由?
易杨习惯忍让,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软弱。
“师兄,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尽管说!”
易杨的目光落在窗户上,那上面倒映着他的模样,与一双漆黑的鹿眼重叠在了一处。
☆、第二十三章 对峙
“走了?”当谢锦天听到彼端樊逸舟对于易杨行踪的解释时愣了许久,“理由呢?”
“只说想静一静。”樊逸舟倒也想谁能告诉他个解释得通的理由。
“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等着对方先继续,好找出那只字片语间的破绽。
“算了,电话里也说不清!”谢锦天率先表态道,“今晚有空?”
樊逸舟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下班后去谢锦天家。
谢锦天那个每周都请钟点工来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樊逸舟还是留意到,那些被一股脑收在玻璃柜里的从婚博会带回来的各种婚礼用品的样品和图册。
“好日子将近,感觉如何?”樊逸舟从谢锦天手里接过现磨的咖啡。
“你是来采访我的心路历程的?”谢锦天往自己那杯美式里加了块黄糖。
樊逸舟笑了笑,自顾自坐到沙发上:“易杨没问过你关于那两本书的事?”
“没有。”谢锦天倚着桌子抿了口咖啡。这也是他的心病,就好像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不问你,只有一种可能。”樊逸舟透过镜片盯着自己半杯咖啡冒出的丝丝缕缕的热气,“他觉得没必要。”
而这所谓的“没必要”却又能衍生出各种可能。比如,易杨真不记得这两本书所隐藏的秘密所以并未在意,又比如,他早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因而选择逃避。而从易杨那反常的逃离来判断,第二种结果的可能性显然要大得多,尽管这是两人都不愿做出的推论。
“你是说,他知道了?”谢锦天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可却觉得像被牵了无数根丝线,每块肌肉都僵硬得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