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焰(70)
当天母星上所有终端媒体的报道,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周焰之前不曾露面,所以许多人不了解他。只有一家终端媒体报道了周焰曾经在研究所工作的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那天的第十七份文件,也是让叶芸等到最后一刻的证据,就是这个Beta带出来的。
那天早上,罗望舒握着终端发呆,以至于罗奠山叫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过来。
从事情发生起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天,这也意味着他已经和周焰分开四十天了。
罗望舒从来没想过要给周焰打电话,或者发简讯,他很清楚此刻局势的微妙,所以更加克制自己。周焰也同样没有联系他,但他毫不怀疑周焰同样地想念他。
在媒体报道铺天盖地席卷了一切的这天,罗望舒接到了周焰的电话。
起初他并没有留意,直到那边轻声叫他一声望舒。他猛地从桌前站起身,差点带翻了椅子,开口好几次,竟不知道开口先说哪一句。
最后还是周焰说:“我在伽马星的空间站上,这是我四十天里,离你最近的一次。”
罗望舒在日光下轻轻眨眼:“焰哥,真的是你?”
“是我。”周焰停顿了一下,“我很想你。”
罗望舒顿醒,有点着急地说:“你这时候跟我联系,没关系吗?”
周焰说:“是应该再等等,可我没忍住。今天和母星政府的会面很顺利。望舒,我想一切都在好转。”
罗望舒用力揉了一下眼睛,触动地说:“我也想你。”
“嗯。”周焰的声音顿时更温柔了,“刚才看到母星的人在登太空舰,有一瞬间我竟然想混上船,跟他们一起回到母星,回到你身边。”
罗望舒笑了一下,鼻子有点酸:“原来你也会这种话。”
“你觉得肉麻,傻气了?”周焰也在对面笑起来。
罗望舒摇了摇头,想到对面看不到,又说:“不,我每天做梦都想见你。”
“我梦见过你。”
罗望舒一下攥紧了终端,说不出话来。
“等我。”周焰说。
上帝之眼与联合政府的会面在十一月初,而在十一月中时,又很快迎来了双方的第二次见面。
十一月底,叶女士带周焰,再一次于媒体上谋面,发出长达上百页的撰文。
罗奠山,罗靳星与罗望舒正式恢复任职。
同月,白星政府首次出面,对上帝之眼揭露的一切首次表态,既有承认也有拒绝承认的部分。
一些小群星政府集体承认上帝之眼,并且正式与上帝之眼达成权力监督的协议,正式接纳这个非政府组织。
十二月初,上帝之眼在母星上的一切活动恢复,与母星政府建立关系,恢复联系。
同时,两天后上帝之眼在雪龙港逮捕了一直销声匿迹的厉瞻江。厉瞻江拒不承认项目内容,联合政府参与调查。
十二月底,媒体的报道再次铺天盖地而来,上帝之眼首次被允许在母星政府中,接受采访。
采访的当天,不知是哪家终端媒体先将采访的终端窗口,放大在万象海口正中间的大荧幕上,所有的终端媒体纷纷无声地放出采访窗口。
从国会厅到政府楼、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万象海口、大街小巷、餐厅里、网吧中……所有的公众场合,人们活动的地段,无数个公众终端窗口接二连三地亮起。整个潘多拉港,像一颗被点亮的钻石。
人们停下脚步,停下手中在做的一切事,望向自己头顶的浮屏——
荧幕里,上帝之眼的母星话事人,与理事会代表人选握手,签字。
接着,一个Beta站到了话筒前。
罗望舒在人头攒动的十字路口,抬头仰望荧幕里、镜头前,他日思夜想的人。
十二月份的天,不再像他们相遇的时候艳阳高照。风景不够美丽,温度不够适宜,天雾蒙蒙的,云层苍白地爬满头顶的天空,给太阳勾勒一层白边。人们呵气时,脸颊边已经有成团的白雾,很快消散在透明的空气里。
更多的荧幕还在持续亮起,接二连三地占领了整条街道。不难想象,更多更远的地方,也逐渐在亮起更多的荧幕。透明的光在城区上方流动着,在日光下流动的光辉竟能变得如此夺目。
荧幕中,周焰开始说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醇动听。
“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
在人类社会中的六中生理性别,男性与女性的Omega,Beta以及Alpha,同样拥有平等的人格,平等的权利。”
这是希望发出的第一声鸣啼。
更多的人为这一声鸣啼而驻足,而抬头。
“信息素不能成为标榜一个人的标签,也绝不能成为性侵犯,性犯罪所逃避的理由。”
西区上帝之眼,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
有人攥紧了拳头,拼命忍耐。
有人用力鼓掌,将手心拍红。
“每一种性别的人,都有自由相爱,自由结合,自由选择伴侣,以及自由选择是否与伴侣结成婚约的权利。”
军区门口,江万翎与罗靳星并肩站立。
江万翎有些颤抖,但拼命克制。
罗靳星的目光虽始终放在屏幕上,手却不动声色地牵住了他,慢慢攥紧。
江万翎侧头看向罗靳星,眼眶渐渐红了。
“不论在怎样的关系中,我们都同意,信息素不该是用来控制与他人关系的工具,也不是用来攻击别人、或发泄情绪的途径。”
明亮的花园里,躺在草坪上的纪白,缓慢地睁开眼,转头看向屏幕上的人。
他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恍惚着,晃晃悠悠站起身。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无比清醒。
“信息素不是我们用来实施暴力、用来征服,以及获得权力关系的手段。”
程响站在冰糖身后,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目光复杂地看着拼命擦拭眼泪的冰糖。
他的手轻轻伸出去,又在即将碰触时飞快缩了回来。他沉默地看着放生大哭的冰糖,看着他愈加凶狠地擦着眼泪,然后认真而大声跟着念,念这段他在上帝之眼曾看到过无数次的内容——
“Omega和Beta,以及Alpha一样,都有选择或拒绝伴侣,以及拒绝被标记的权利。”
一派豪华装潢的客厅里,杨昕坐在占领整个落地窗的浮屏前,嘴唇颤抖,痛哭不止。麻木许久的胸口里,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拉扯着他。
他张着嘴,望着头顶的吊灯,视线完全模糊。
“每个Omega也和Beta,以及Alpha一样,有选择自己单身,以及选择是否生育和繁衍后代的权利。”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叶芸半坐在窗边,手里夹着一根烟,望着楼下人群包围的中央屏幕。她的机械腿上,淡淡的蓝色光线转动着,爆炸头被完全扎起来,露出线条优美的后颈上,狰狞的伤疤。
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了她。
“造物主赋予我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我们的生命权、自由权、以及每个人追求幸福的权利——”
在干冷的空气中,无数人或欢呼或惊叫,或大哭或大笑。他们呵出热的白雾,流下热的眼泪,好像将整个冬天都渲染上另一层颜色。
蒙蒙的雾气中,天空渐渐飘下雪花。先是一些微小如浮沉的雪沫,接着越来越多,在空中凝结的清白而温柔的雪花,越来越多地铺撒向整个人间。大街小巷,所有的风景里,所有被光照亮的脸庞上,都碰触到雪白。
人头攒动的十字路口,罗望舒被淹没在人潮中,在一片或欢呼或低泣的声响中,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荧幕上的周焰。
就像曾经一样,他仰望他,心甘情愿。
雪下越温柔,铺天盖地盛大。荧屏的光穿过雪花,传染得空气中都是亮晶晶的光。世界在这一刻清脆而美丽。
罗望舒站在纯白的雪中,胸口翻滚无限的情绪,却无法用任何一种言语来表达。
人潮拥挤中,一个Omega被挤到他身边。
Omega似乎很被触动,他站在罗望舒身边,带着鼻音说:“真奇怪,他说的每个字都没什么情绪煽动,但我就是想大哭。”
“我也是。”罗望舒轻声说。
“他看起来很冷静。”身旁的Omega继续说。
雪花落在两人的脸颊,手背,温热的皮肤上,很快融化了。
“你见过青焰吗?”罗望舒忽然问。
“什么?”
“就是青色的焰火。”罗望舒的目光依旧在周焰身上,“看上去是很冷清的颜色,又冷,又疏离,可你靠近它就会发现它一直燃烧着。始终明亮,始终炙热。”
Omega从他的话里读出了一些深意,笃定道:“你认识荧幕里这个人。”
“嗯。”
“他到底是谁呀?”
罗望舒眼中爱意涌动。
他的目光流动,轻而珍重地说:“他是我先生。”
第七十章 如鹿切慕溪水
十二月第一场雪中的恸哭,以及遍布整个潘多拉港的巨大屏幕,大概会成为许多人终生难忘的记忆。
新年一月份,母星政府与伽马星政府会面,伽玛星政府宣布休战。
三月份,联合政府正式与上帝之眼签署和平协议。
六月份,上帝之眼在母星,伽马星,人马星,包括白星以及其他小群星上建立分部。
七月份,上帝之眼与各个地域政府达成共识,签署合作协议。
又一年十二月份,联合政府正式接纳上帝之眼,成立单独的权利监督部门机构。
世界在飞快地变化。
从叶芸正式揭发白星计划到这一步,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但在这之前的,是长达二十年的铺垫。
历史没有意外。
有些人被拯救了,有些人被淹没了。
镜头调转,联合政府与上帝之眼签署协议,并再次宣读人权宣言的当天——
叶芸在离开上帝之眼时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从楼梯上滚下,被紧急送往医疗基地。
与她错身而过的纪白,忽然从病房跑出去。他跑到阳光下,公园草坪上,用一把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同一天,周焰的亚父从自己房间的阳台跳下,毫不犹豫。雪白的窗帘翻飞,书桌的信笺上面只有两个字:谢谢。
罗望舒和罗奠山停下一切工作,前往医疗基地;周焰离开西区分部,飞向雪龙港;冰糖第一时奔赴公园,代表上帝之眼,收敛纪白。
抢救室的灯亮了整整七个小时。医师终于从里面出来,对罗家三人摘下手套。
“叶女士曾长期使用腺体药物,半年前开始停用,这是导致的问题所在。”
罗望舒面色苍白:“Omeg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