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骚动(57)
道路有一些沉降,造成了路面盲区,路灯又隔得很远,很多车根本没看见发生了什么,我赶到马路中央,把Lisa扶起来背上背,混乱中衣兜里的手机又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一阵尖啸之后就好像断片了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突然失聪让人有种诡异的失重感,我背着Lisa差点走错了方向,眼前是飞速来往的车影,和交错刺目的巨大车灯。
雪亮的车灯从我脑后突地射来,又突地刹住了。我扭头,看见黑色的SUV前一个逆光的身影,他抬手挡了一下往这边开的车辆,在斜飞的风雪中朝我奔来,黑色大衣的下摆被从身后擦身驶过的吉普车刮得骤然飞起。
终于有一辆车率先停在了斑马线后,女司机探出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示意她停车的人,后面的车辆也陆陆续续停下,在这个混乱的路口,停得横七竖八闪着尾灯的车辆,从车窗后纷纷伸出的亮着光的手机,还有远方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像是赛博朋克的场景。塞林格就这样抬手挡住了所有朝我们驶来的车辆,镇定地来到我跟前,什么话也没说,接过我背上的Lisa,打横抱起女孩,走向马路对岸。
保姆车就停在前面路边,塞林格把Lisa抱上车,转身看着我,忽然皱紧了眉头。失聪没有吓到我,毕竟也不是没有先例,我还可以抱着一丝侥幸,但他的表情却着实把我吓到了。
石头哥在背后推塞林格,似乎在质问他为什么堵在车门口,我觉得他盯着我的脸色很不对劲,下意识摸了一下耳朵,手心有一丝黏腻冰冷的感觉,非常不妙。
第51章 下
在医院急诊做检查,和医务人员的交流进行得非常困难,好在有塞林格和笑笑在,塞林格问医生情况,笑笑就拿了一个便签本写给我看。
医生能从电脑里调出我之前的病历,大半时间他都在和塞林格说话,只是偶尔看向我的表情充满了同情与无奈。
他又对塞林格说了什么,表情很是诚恳,笑笑在便签纸上飞快地记下来,要拿给我看的时候却被塞林格收了过去,他扯下那一页直接揉皱了攥进手心,笑笑愣了一下,又低下头重新写。
——医生说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塞林格说要给你放假。
一直折腾到很晚,季诗和石头哥那边也听说Lisa已经醒来,没有大碍了,笑笑告诉我Lisa十分内疚,因为我听不见,她就在手机那头一直和塞林格说着对不起。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你让他怎么回答啊……这事根本怪不了谁,我耳朵的情况我自己清楚,就算不是今天,明天、后天,随时可能彻底聋掉。
保姆车先送笑笑他们回去了,塞林格还在和大夫说话,我一个人坐在走廊,倒显得看病的是他,我是个来作陪的。在走廊的垃圾桶里我忽然瞄到了那张被塞林格扔掉揉成一小团的便签,忍不住捡起来展开,上面是笑笑的字迹:
——医生说你最好早点开始学习手语
学手语啊……真没想到学会了弹吉他弹贝斯,到头来我这双手还要学着比手语。
到了这个节骨眼,似乎很自然就想起了贝多芬,好像这是最后一根稻草,这世界上曾有人在耳聋的情况下也依然能写出辉煌的交响曲,哪怕我的天赋根本高攀不上那样的音乐巨人,想到他也会让我觉得稍微好受些,不至于垮掉。
我只是非常后悔,非常后悔为什么没能趁自己还听得见,多听听,多唱唱,光顾着写歌,时间不够,就总是顾此失彼。
医生还是给开了药,但我知道只是个心理安慰罢了,塞林格走出来,我把手里写好的便签递给他。
我只想让他不要那么难受,对他来说这可能很突然,突然看见身边的人聋了,反而难以接受。可对我来说,我已经为此做了足够久的准备了,我的难受其实没他想象的大。所以你也不用那么难受林赛哥。以前我提心吊胆,现在甚至反而是轻松了。
塞林格低头看着那张便签,揉了一下放进衣兜里,什么也没说。
***
在医院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辆出租车,我也放弃了,回头看塞林格,他从花台边站起来,看了我一眼,径自转身步行了。
凌晨的街道上没有人,我们就像那天在日本的街头漫步一样,只是这次没有太阳,只有月亮,和仿佛永远下不完的雪。
经过酒吧街,塞林格在路边一面海报前停下来,那是livehouse的演出海报,乐队叫月亮船,用鲜红的大字写在海报的正中央。
塞林格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在上面写完什么,递给我:
——反正已经这样了,你要不要听我弹贝斯。
***
进livehouse前他在路边的自动贩售机买了罐啤酒,掰开倾倒了一些在雪地里,那倒酒的样子有种离奇的孤傲和英俊,末了他把啤酒罐拿在手里晃了晃,拿给我,摇着头慢慢对我说:不要喝。
我不懂他的用意,但点了头。
虽然是凌晨,地下依然聚集着为圣诞节狂欢的乐迷,那支叫月亮船的乐队正在舞台上演出,天团贝斯手的出现立刻引发了台上台下的大骚动,连乐队主唱都忘了接着唱下去,激动的吉他手也朝后叫停了演出。
歌迷们都在尖叫,在这里看见摇滚巨星现身,以为是那家电视台来录制的惊喜环节。听不见声音,光这么多张兴奋的脸凑在一起,场面看着有一点惊悚。贝斯手直接跳下舞台,来到塞林格面前就要下跪,尖叫的人群更亢奋了,然而塞林格没让他真的跪下去,把人拽起来用力搂了搂,不用点力可能松手了人还得跪下。年轻的贝斯手难以抑制地抱住了偶像。
台上的主唱激动地递下话筒,塞林格犹豫了一下接过麦,向现场打了声招呼,他才张口说第一个字,众人就鼓掌尖叫着打断了他。不管他实际要说什么,他从这样的地下Livehouse走出来,变成现在的最佳贝斯手,今天又重新回到这里,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都会是注射在每个人身上的强心针。
演出很快重新开始。在我听不见的全场沸腾中塞林格登上舞台,扔下的黑色大衣被前排的一个女生抢先抱进怀里,塞林格接过贝斯手递来的红色贝斯,他还是退居到了舞台一侧属于他的位置,鼓手敲了两个起音,又一场摇滚盛宴开始。
舞台上主唱唱到额头青筋暴起,从他的口型和电吉他的伴奏音型,我猜出了歌名。那罐啤酒起初我不明所以,当贝斯和鼓点的震动透过液体微微的震荡,震动我的虎口,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红色的贝斯在原主人的手中狂得像头喷火龙,到了塞林格怀中却变得截然不同,我只能从他弹奏的动作中想象贝斯正发出怎样的声音,那样从音色到姿态都无比撩动灵魂的贝斯演奏,我从未在别的贝斯手身上见到过,这是别人的贝斯,然而任何一把贝斯到了塞林格的怀中,仿佛都能接驳到他的身体里,与他一体共生,成为他身体最重要的器官,灵魂最遥远的延伸。
Sometimes I wish I could save you
有时多希望我能拯救你
and there's so many things that I want you to know
还有那么多事,想让你知道
I won't give up till its over
不到结局我绝不放手
if it takes you forever, I want you to know
假如你必须一生与之对抗,要记得
that If you fall, stumble down,
如果你跌倒
I’ll pick you up off the ground.
我会拉你起来
If you lose faith in you,
如果你灰心
I’ll give you strength to pull through.
我会给你力量
Tell me you won’t give up,
告诉我你不会放弃
cause I’ll be waiting here if you fall
因为我会守在你跌倒的地方
you know I’ll be there for you
你知道我会守在你跌倒的地方
冰凉的液体从罐子里飞溅出来,落在我手背,是另一种形式的震撼重低音。
谢谢你林赛哥,我都听到了,你为我唱的歌。
***
那天的演出散场后,我去外面买了两杯热咖啡,Livehouse的人在收拾现场,塞林格坐在舞台下方,黑色的大衣被激动的女粉丝抱过,领口还有一枚唇印,还好是黑色的,看着不明显。他低头看着手机,手上夹着的烟很久都没抽一口了,暗蓝的灯光照在他头发上,在这样氤氲着香烟味,啤酒味,汗水味的livehouse,我好像看见了当年初出茅庐,在人群中流着汗,释放灵魂,浑然忘我的塞林格。
把热咖啡递给他,他只接过放到了一边,又将手机举到嘴边,抬头看着我却迟迟没有说话,我能感到那份难以沟通的无奈,我们之间立起了一面屏障。如今他要说出的话,必须经由好几分钟的过程才能传达给我,连那么不喜欢说话的塞林格,也感到了困苦。
良久,他低下头,在手机上写了一段什么,我就点开手机等着跳出消息。
最后它跳了出来: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
我在心里忍不住作答,那我可以抱抱你吗林赛哥,像粉丝拥抱偶像那样?
空白的手机屏上好像都能看见我的心猿意马,手机的那头,塞林格抬头注视我,用石头哥形容过的,动物样豪不含蓄的目光,直到手里的烟落下一截烟灰,就那么落在他手指上,他真的都不会眨眼。
我在手机上写道:林赛哥,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低头扫了一眼屏幕,最终揣上手机,拿起那杯咖啡站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
离开LIVEHOUSE的时候快六点了,天上只有一丝不那么明显的暗蓝,也可能天亮只是我的错觉。我看着走在前面塞林格的背影,一直回忆方才他在舞台上与贝斯手拥抱的画面,在演出后台和罗非拥抱的画面,在演唱会上与学姐拥抱的画面……如果我是舞台上的乐手,是被他请上舞台的粉丝,我也会想要和我的精神偶像抱一抱。偶像也好,崇拜也好,都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没有多少人能有机会真实地抱住它,抱住一个有体温有心跳的崇拜本身,那种感觉想必能激励人一生。
可是在耳朵失聪的时候,这个拥抱即使他给我,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他只会像拥抱一个不幸的人那样拥抱我,我最不希望他这么看我。
前方塞林格停了下来,转身看我。
到地铁站了。
自动扶梯非常长,塞林格在我前方,失聪让我反应也没那么灵敏了,踏上自动扶梯时稍微留多了点神,与他的距离就这样拉开了。
从背后看,还是很容易被他的背影吸引,那是男生们都很愿意拥有的一八六的身高和与之匹配的宽阔肩膀,我曾经也向往过,因为会让女生很有安全感。可是知道他脊椎差点打钢钉后,再看这个背影,不但不向往,反而会想他的肩膀要是能单薄点儿就好了。
低头看了看脚下,我们之间现在隔着六步的距离。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多半也是在出神吧,我便悄悄往下走了。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可以了。已经能嗅到一点风吹来的大卫杜夫的味道了。
他黑色大衣的肩上落着零星的雪,在地铁站的暖气中,慢慢地一片片融进了他的肩膀,留下斑驳的洇开的黑。
虽然没有拥抱,但也已经很值了,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像我此刻一样,有着这样漫长的时间去看偶像肩膀上融化的雪呢。
***
我们要乘坐的方向是相反的,我这边的列车再有两分钟就要进站了,反方向的列车也还有两分半。
地铁站明亮空荡,现在是始发班,车上基本不会有几个人,这里离塞林格的公寓只有两站,他坐也很安全,但我怕他太久没坐地铁掌握不好方向,就用手机提醒他。
——林赛哥,你记得在文天站下车。
他没有拿衣兜里震动的手机,而是直接握着我的手机拿过去看了,说知道了。
白色列车驶来时总错觉又听见了熟悉的风的呼啸声,车门打开,我回头说了声那我走了林赛哥,走进车厢车门还开着,塞林格就站在门外,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沉默的目光诡异地牵制着我,让我无法走去别的地方,只能停在车厢中央他视线所及的位置。
反方向的列车也进站了,他还站在门外没有离开。我指了指他身后,仿佛他和我一样听不见列车进站的声音似的,塞林格就在这时忽然走了进来——
他大步跨进来,像一个小时前他大步登台般,无视了我还举着的手,用力地拥抱了我。
大卫杜夫的味道像硝烟一样冲过来,刺激着我的嗅觉。
我像一块僵冷的烙铁,燃烧的冰块,呼吸紊乱思绪炸裂般乱想着,如果学姐还在我身边,我们会如何交流塞林格的拥抱?
到底它是像在舞台上拥抱女粉丝一样温柔,还是像在地铁站拥抱男粉丝一样粗暴?
并没有一丝一毫同情我的意味,这个赶在车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冲过来,又赶在车门关闭前最后一刻放手的拥抱,比我想象中还要简单粗暴,不管不顾,毫无同理心。
***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调成振动,调完才想起我已经不需要工作了,恰逢年底LOTUS各种活动最忙的时候,我却要放假休息了。
脱外套时才发现衬衫领口上有道隐约的红印,应该是塞林格大衣衣领上那个女粉丝的唇印印过来的。
手机冷不丁震了一下,我回神点开,是塞林格发来的微信,上面是个APP的下载地址。
接着他又发了第二条:
——可以用这个软件练习说话,学着感受声带的震动。
他没让我学手语,却让我继续说话,而这个平静的语气,和作家塞林格深沉的头像,又让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按了下去。
我回道:谢谢,林赛哥,我在下载APP了!
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微信上没有别的消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放弃了还是安心了。
睡到半夜醒来,四周安静得吓人,本能地就想要弄出点声音,然而很大力地翻了个身后依然一片死寂的房间,才让我记起来今天发生了什么。
耳朵里好像堵了东西,却挖不掉又抠不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习惯,这个连自己的叹息都听不到的新世界。
第52章 上
一年里的最后几天,也是LOTUS最忙碌的几天,这几日我都一个人待在家里,偶尔去楼下便利店,去街对面的超市买东西,也害怕有人和我说话。有一次从超市回来,看见老板从车上搬下食材,起身扶了扶腰,那是我第一次没敢上前去帮他,匆匆进了楼道。
在家里实在待不住的时候,就对着那个语音APP练习说话,现阶段主要是掌握说话的音量,这个APP好像就是为聋哑人士开发的,有一个音量反馈,但当APP上反馈的文字偶尔和我说的不一样时,就会下意识修正自己的发音,担心是自己说得不够字正腔圆。听和说这两种能力是绑在一起的,失去了听的能力,接着要失去的便是说的能力了。每天我都在房子里自言自语,洗脸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得久了,又都听不到,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说出来了,还是其实只是说在心里了。
头几天很不想出门面对外面的世界,从前我也爱宅在家里,有假期也情愿在窝在家里写写歌,弹弹琴,可是现在每在家里待一天,就担心离那个我害怕的自己近一步,想通以后我还是决定下楼去见老板,只是在那之前先发了条长信息给他,和他说了我耳朵的事,请他做好心理准备。
他可能在忙,没有立刻回复,等我在沙发上一觉醒过来,才发现微信上十一条来自老板的回信,他问了我很多,因为无法发语音,就发了大段大段的中文。隔着手机屏幕,好像都能看见老板那张连关心起人来表情都特别夸张的脸。
那天晚上我整装出发去了老板的料理店,平常去他那儿轻车熟路跟玩儿似的,这次却搞得怪郑重的,出门前连条围巾都绕了老半天。我不想残疾人这个标签在自己身上扎根,好像头发边边角角的不对劲都想压下去。
来到楼下,掀开门帘时还是有些忐忑,然而老板见到我的样子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料理台后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原音重现:“哟,来了啊~”
料理店里氤氲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的美食味,让我好像又活了过来。
老板给我上了我以前常吃的豚骨面,还附送了一份牛肉,我比出大拇指,说好吃,他像是有点吃惊我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话,片刻后又仿佛了然。
还有让他更吃惊的,我跟他说我想学唇语。
老板趴在吧台,比出大拇指,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对我说,好,我支持你,又指着盘子说,今天算我请你的。
我说:“那我不客气了。”
在他的注视下我低头大快朵颐,眼角不争气地发热时,老板忽然拍了一把我的肩膀。
那爷们儿的一拍拍走了我眼睛里的液体,他古铜色的脸上是带着皱纹的豪爽的笑,那是个“看吧,你的世界还是老样子”的一拍,也是像老父亲拍在儿子肩上的充满鼓舞的一拍。
为了和我交流,老板还下载了一个语音识别成文字的APP,大部分时间我们还是在用手机交流,他问我会向塞林格辞职吗。
我看着手机上的句子,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了啊。
不是会不会,是必须要,我已经和许章哥说好年后就辞职,现在看来这个期限不得不提前了。
手机上又出现:那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想通了辞职的事,好像之后的事也都跟着想通了。
“回老家吧。”我说。
这座充满诱惑的大都市,我已经没有资本再待下去,即使拼了命能勉强留下,那也不是我的选择。我不愿意眼看着自己和塞林格渐行渐远,好不容易走得这样近了,又要从熟悉变得陌生,真要那样,还不如去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守护住这份感觉。
***
两天后便是万众期待的跨年夜,这一年就这样翻过去了,我好像爬过了一座很高的山,又翻过了一个很大的坎,晚上我打开电视,煮了碗面,煎了蛋,切了火腿,就着这碗很丰盛的跨年面一个人在阳台上吃着。彻底失聪后就不愿意待在房间里了,夜空辽阔,有风吹来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点听见风声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