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骚动(9)
除了塞林格的萨克斯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这首基本没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接下来是专辑新歌预定里的最后一首。
塞林格做的demo完成度已经很高,这首歌就LOTUS的风格来说有点偏硬,其中吉他伴奏大量使用失真效果器,鼓点又快又噪,副歌时所有乐器的齐奏重如万马齐鸣,有很明显的金属感。这还是塞林格用电子合成键盘做出来的demo,等乐器们亲自插电上场,想想就很令人期待。
之所以这么硬摇还是石头哥特别要求的,理由是之前他看过一些摇滚论坛上很多人对上一张专辑的评价,认为他们的摇滚越来越流行越来越软,尤其是石头哥写的几首大热曲,被认为和弦简单,套路单一,连塞林格也被批评为自我重复,越来越保守,石头哥那天在保姆车里和塞林格商量这个事,他们既不能牺牲流行性和歌迷,但也不可以丧失摇滚性,这中间的平衡一度让石头哥很纠结。塞林格说好听就行了,管这么多。但真要求他写的时候他还是满足了石头的要求。
这首证明LOTUS还是很硬很摇滚的歌暂时还没有名字,阿岚特别喜欢,因为鼓的部分很燃很有挑战性,但石头哥还是有点担心:“副歌的主音太高了,要不要改改?”
季诗十分大无畏地摆手:“改了就不好听了,就这么写,不用管我!”
石头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用管你?你是主唱我们能不管你?”又低头看歌词,“而且这个歌词会不会太那啥了……”
话音没落手上的歌词就被塞林格抽了过去,提笔唰唰唰改完,还给石头,套上笔帽:“行了。”
季诗凑过来看,脸都白了:“全英文的啊……”
“让李想教你,很简单。”塞林格说。
季诗问你写的你不能教我啊?
塞林格说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季诗:“……你好诚实哦。”
石头哥对改后的歌词比较满意,其实改成英文意思一点没变,但是有了语言障碍,攻击性就显得低了不少。
塞林格回到了贝斯手的位置,我则负责伴奏吉他,塞林格很少写金属摇滚,我虽然可以借口离开,但完全不想这个时候走,反正是最后一首了,坚持到革命胜利吧。
电音短暂的前奏后,贝斯以一个fuzz效果的大滑弦切入。身高臂长的人做这个高把位下滑的动作一向很帅,更帅的是贝斯在塞林格手下发出的那阵引擎咆哮声,像金属狂潮的导火索,我感觉自己瞬间被从二流萨克斯中拯救了回来,果然这才是塞林格!
不过歌词确实相当有攻击性,尤其当季诗唱到副歌:
You said I let you down
With your dreams all gone
But I do not care
You're okay or done
True I failed you here
Yet I conquered there
So I do not care
You like me or not
All you want
Is to take me as your drug
All I want
Is crashing you down when I am wearing the crown I can bear
唱到crashing you down的时候,那气势摧枯拉朽一般暴烈,简直是指着批评者的鼻子说“滚”嘛……
但是爽爆了!
***
到饭点海哥忍不住来敲门,因为整个上午成果斐然,专辑所有歌曲的编曲歌词都最后敲定,只等整理出来,剩下就是进棚录音了,当海哥探了个头进来,石头哥也没让他“一边儿去”。
吃饭时笑笑和Lisa还凑在一块儿在平板上追剧,季诗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笑蹲了下去:“我靠这造型什么鬼啊!”
笑笑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天团主唱,显然不能理解对方的笑点:“男主角挺帅的啊。”
海哥边吃边问:“女主是谁啊?”
“任美伦。”笑笑和Lisa异口同声道。
“任美伦?”石头哥看向塞林格,“就上次和你分一组那倒霉妹纸吗?”
我也不由得看向塞林格,心里跟被电了一下似的,好像被问到的人是我,他反而比我淡定,没有理会石头的揶揄,而是侧头问笑笑:“电视剧叫什么名字?”
“《引龙》。”笑笑说。
塞林格点点头,低头在手机上搜了剧名,石头不可思议:“你居然也要看这种偶像剧?”
塞林格说上次约好的,她看过我们演唱会,我就说改天会看她的电视剧。
石头哥狐疑起来:“你别是和她有什么吧,做这种约定?”
塞林格说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你还真找来看?”
塞林格说随口答应也是答应,看一看又不会死。
石头哥吃了一瘪,幽幽的眼神又转向了我,我埋头装作专心吃饭。
“迟南啊,我发现你吃饭都好沉稳哦……”石头哥忽然问,“最近还在写歌吗?”
都被这样问了,我也不好装死了:“最近是没怎么写了。”
“不应该啊,”他朝我坐过来一点,“和偶像走这么近,应该有很多灵感啊,是不是塞林格破事太多,你太忙了?”
“不是,”这来者不善的,我立刻坐正了,“我不忙……”
阿岚一掌拍我肩膀上:“肯定是对偶像幻灭了!”
我说没有的事,然而左右身后已经被拷问的人包围,筷子都划不开,身后的李想队长拍着我的背,语重心长道:
“这种感觉我懂,也不是幻灭,有时候和偶像离得太近了,反而不容易找到灵感,因为会有种梦想达成了的满足感,人也就跟着懈怠了。灵感这种东西,往往都要逼一逼才能出来,太过安逸的环境诞生不了好的作品。”
是这样吗?我不由得想。队长的话总是犀利得让人无法反驳。确实好几个月都没写出什么东西了,灵感如吉光片羽,会偶尔记录在本子上,但似乎总是缺乏动力和动机去完成它,这和我以前的设想真是南辕北辙。最要命的是我竟然真的有种满足感,就像一个因为崇拜乔丹和科比而开始打篮球的少年,当他有一天能天天免费看乔丹和科比打球,可能就真的找不到时间自己练球了吧。
“能让人家好好吃饭吗?”沙发上的塞林格出声道。
石头哥耸耸肩说我还不是被你整怕了,谁让你传绯闻净捡我们发专的时候,反正这次的五周年专辑千万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了……
塞林格说没问题,从现在开始到发专那天,我保证不和任何女人来往,你也别没事找事。
我知道他敢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毕竟和任美伦的事已经过去了,短时间内我也不相信他还能开始第二段恋情,他自己显然也不觉得会……
吃过饭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路过大棚时里面很安静,拉开门以为里面没人,却看见从混音室走出来的塞林格。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在银行下班后忽然想进金库逛逛的人,那么巧撞见了部门经理……
“呃,我就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我说。
塞林格叉着腰往四处看了看:“有很多,你想和我一起收拾吗?”
于是我们花了大半个钟头收拾起现场,乐器、话筒,地上绕来绕去的线……还有那把白色的Fender电贝司。
塞林格忽然笑了一声,我没找着他的笑点,不过肯定是我哪里比较好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走过来,接过那把白色贝斯,在箱子里放好,箱盖还开着,我们都看着它,“每次你看着它,我都能感觉到满满的爱意。”
我的窘迫不亚于被一个小黄人出卖的季诗,只能强作潇洒:“因为太漂亮了,而且音色很好。”
塞林格将箱盖扣下,提起来,对我道:“谢谢。”
这声谢谢非常的郑重,我大概知道他在谢我什么:“我是你的助理,(为你隐瞒也是)分内的事。”
他说:“我不是为了石头他们谢你,是许章。”
许章哥是有点难对付,我说:“我要做的只是协助你工作,你的个人生活谁都无权干涉。”这是底线,我也会帮你保留。
“你有真的对我幻灭吗?”塞林格忽然问。
“没啊,没有的事!”我哭笑不得,“那么容易幻灭就不是偶像了……”我心想,只要你在音乐上坚持自我,只要音乐和摇滚还是你的理想,那么就没有什么是能让我对你幻灭的,“对了,那首I don't care我很喜欢!”
是你作品中很少见的金属摇滚风,果然,是你的话,什么都能驾驭得很好,当然,除了萨克斯……
“那林赛哥,我回休息室了。”我说,“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迟南。”
我回头,他朝我笑了笑:“灵感会有的。”
就和那声听不见的“unplugged”一样,忽然就叫我安心了。
第14章
张姐每周会定时到塞林格家来做饭和打扫卫生,虽然钟点工的工作也已经做了快两年了,平时也一点不敢打扰塞林格,我去他家的时候都会提前接到张姐电话,问我到了没,我人到了她才会上门,因为塞林格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工作室写歌混音。
他关在工作室时不一定是在给LOTUS备歌,毕竟专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有时候就是随便把曲子弄个remix版本,或者弦乐版本,或者把原本不插电的抒情曲搞个硬核版本,好像在玩单机游戏。我基本每两天就会去一次塞林格家,张姐不止一次和我说,最害怕帮塞林格收拾工作室。
“他那工作室连个窗户都没有,他还在里面抽烟,你是不知道啊小南,满屋子都是烟味,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里面待一晚上的……”
我说不怪他,他要熬夜写东西肯定要抽烟,而且那是音乐工作室,隔音必须好,不然会吵到左邻右舍,不可能开窗户的。
“你这是还站他那边说话啊?”张姐嗔怪地看我,“还有还有,他乐谱都到处扔的,桌上地上都是,有一次我帮他收拾起来了,结果他下楼来工作室,一推开门就站那儿不动了,那表情,好像我把他房子拆了一样!”
适时我和张姐正在电梯里,我边听她说边笑,张姐说:“你别笑,真一点不好笑,后来我都不敢进他工作室,可也不能不收拾啊,还好你来了,以前我和他那个女助理都拿那工作室没办法,他在睡觉又不敢去叫他起来收拾乐谱,就只能边边角角地擦擦……他能那么放心让你给他收拾乐谱,我都觉得好稀奇啊!”
我说:“可能因为我懂音乐吧,那些乐谱也没那么可怕,按他写的顺序放好就是了。”
“我不懂音乐,我觉得他要是写个歌名也好啊,都乱七八糟的,也没个页码,东一张西一张,看上去像鬼画符,也就你们这些音乐人看得懂。”张姐叹了口气,“唉,小南啊,你怎么不和塞林格一样当歌手啊。”
我也不知怎么和她说,就说我没他那么厉害,而且他也不是歌手,他是贝斯手。
“反正你们都是搞音乐的啦。你别说,塞林格弹钢琴真好听,小伙儿人又帅,往那儿一坐,女孩子见了肯定都喜欢得不得了,他要是少抽点儿烟就好了。”
我有点吃惊:“你听他弹过钢琴吗?”
“有啊,”张姐说,“我有一次过来做饭,在楼下遇到一个小女孩在哭,说是来找她爸爸要学费,但她爸爸不给她开门,她就对着那扇门哭,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都觉得那小姑娘怪可怜。我上来就随口和塞林格抱怨了几句,他就问我孩子在哪儿,下楼去把那小姑娘带上来了!给了她学费,还留她吃饭,女孩一直在瞅那架钢琴,他就弹给她听了,真是我见过人最好的明星了,要是少抽点烟就好了……”
张姐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抽烟上,我还沉浸在塞林格给小女孩弹钢琴的画面里,不由就想起《麦田守望者》的微电影里,那个背着黑色吉他,带女孩穿越大雪森林,沉默寡言的青年。
进屋后果然又是一片静谧,塞林格多半在楼上睡觉,我就先去收拾工作室了。今天该做小扫除了,得给张姐腾出地方。
推开门一张乐谱被风轻轻扇起,飘到脚边,我蹲下捡起来,看着确实像鬼画符,我都能想象他飞快地写上又飞快地划去的过程。音乐人的乐谱都长这样,只要自己看得懂就行了,不会规规矩矩画蝌蚪。
低头收拾散落乐谱的过程像在玩拼图游戏,不知不觉就能把他昨晚写的曲子哼出来,有些不完整,大约是半成品,有些基本成型了,也许是写着备用的,有的是多声部的编曲,必须花点儿时间才能想象出它们最后的样子。
别人觉得这工作室乱得像地狱,在我眼里这里更像音乐的天堂,只要懂它的语言,走进来,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天籁。
蹲地上把散落的乐谱一张张收好,却发现有一首抬头标着w的歌,好像缺了一页。
我蹲地上哼了一遍,确定不是错觉,主旋律看起来似乎很完整,第二段的副歌甚至进行了三遍,就结束在这里好像也未尝不可,但这是一个编曲的谱子,引导全曲走向的贝斯线还没有走到真正的终结式,吉他的一小段solo更像副歌前的蓄势待发,不管怎么看我都不觉得它会完结在这里。
然而到处都没找到遗失的乐谱,把手里那叠乐谱从头到尾理了理,看是不是夹在里面了,或者是我放错了,但也没有。
我盯着工作台一角的字纸篓,心想不会是他错手扔掉了吧。
身后传来张姐惊讶的声音:“小南,你在垃圾桶里翻什么呢?”
我把所有丢弃的乐谱都展开看过了,还是毫无斩获,只得放弃地起身。
张姐看我满手的烟灰,摇着头:“你们音乐人哦,我真是服了……”
我说:“张姐,待会儿你打扫的时候注意一下是不是还有一张乐谱。”
“丢了一张?”张姐有点紧张,“不会吧,那塞林格又得怪我拆他房子了……”
那天我还要送塞林格的SUV去保养,就没有多待。车子堵在立交桥上,我脑海里一直回旋着乐谱上的旋律,魔怔了一般,这是首很棒的曲子,旋律虽有些悲情,但编曲澎湃有力,远雷般的贝斯,暴风雨的鼓点,呐喊的吉他,都让人情不自禁想听听demo。
回到家接到张姐的电话,那张乐谱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担心塞林格丢了乐谱,还是遗憾没能看到这首歌真正的结尾。
花了一个晚上,我将所有编曲默了出来,塞林格留了一半的乐谱,对我来说,吸引力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之于全天下的数学家,像断臂维纳斯之于全天下的艺术家,你就是忍不住想辣手摧花看看。
开了电脑和键盘合成器,边写边弹,循着贝斯的轨迹,填好了鼓点,写好了吉他,装饰上电音,因为原曲的声部丰富而饱满,所以每一条旋律线都能写得酣畅淋漓。当混录好的曲子从音箱中完整地流出,不知不觉天都已经亮了。
这是好几个月以来写完的第一首曲子,虽然是塞林格的歌,同样让我倍受鼓舞。我不知道填完的部分和他的初衷相差多远,但那仿佛已经不重要了。
拉开窗帘,太阳在两栋摩天大楼的缝隙中升起,像点燃的篝火。
Bonfire。
我默念着这个词,它像是影片开头的片名,如一抹流沙般被写进我的脑海里,风随时会带走它的印记,我必须抓紧时间。
回头翻出背包里记录灵感的本子,我现在一点都不困,这是一个很棒的歌名,是本子里某一段灵感在呼唤,也是漫长极夜后的日出。
***
我又开始写歌,因为再也没办法自己唱了,所以用弦乐替代了人声,租不起录音室,尽管吉他和贝斯我都能弹,还是只能用键盘合成编曲,但也聊胜于无了,上传到网站,几个月的沉寂,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期待。
这天要去玛莎拉蒂的门店取那辆SUV,我先去给张姐开了门,拿了车钥匙就走了,路上却接到张姐的电话,她在那边急得不得了,说让我赶快回去,我问了几遍她都没说清楚怎么回事。
我赶回塞林格家,张姐给我开了门。
“怎么了?”我见她脸色差极了。
“小南怎么办啊,我进来的时候客厅也没开灯,我就想把窗帘拉开,也没注意看,结果就……”
她回头看向客厅,沙发上放着一把白色的电贝斯,我好像猜到了什么,走过去,心一下就沉下来,正是那把我弹过的白色贝斯。
“这吉他就放在钢琴上,我走过去拉窗帘的时候没注意,一转身就把它碰地上了,这怎么办啊?”
我拿起贝斯看了看,状况比我预料的糟,琴板脱漆还是小事,琴头都有一处裂开了,说明琴头有变形,肯定会影响音准和音色。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都有点蒙了,它以前的音色多美啊……
“小南,你说话啊,别这个表情啊,你看能不能修修?”
我知道张姐也不是故意的,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这不让专业人士来没法修,专业人士也未必修得好。”
“那怎么办,这琴很贵吧?”
这把琴不是Fender的大众款,琴身上有激光的塞林格名字,肯定是量身定做的,让张姐赔她肯定赔不起,我一下也没辙了。
我让张姐先回去,这事我和塞林格说,让张姐在这儿她除了哭哭啼啼也没有用,塞林格得更糟心了。
张姐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我就这么一个人抱着贝斯站在客厅,光滑的白色琴身上倒映出我表情严峻的脸,我知道不用插电尝试,这把琴也已经“严重病变”,不可逆转了。
到下午两点半终于听见塞林格房间的动静,我等着他洗漱完下了楼,他看见我时有点意外。
“你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