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奔还在,一个夹着皮包的男人走到车边,正要开门上车,恰好与推着二八车的周家遇和叶倩撞上。
钟从山道:“哟,这不是倩倩和家遇么?”
他话是对两人说,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叶倩。
钟从山离开机械厂六七年,几乎没再回来过,但当初在这筒子楼里生活了好几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他自然还记得两人。何况钟从山从前追求过叶倩,那时叶倩才十七八岁,虽然钟从山上过大学,也算一表人才,但两人年龄相差了七八岁,别说是叶倩自己,就是叶父叶母也不会同意。
离开机械厂发迹了的钟从山早不缺女人,也早将筒子楼那个漂亮姑娘抛掷脑后,这会儿时隔几年再见到人,惊觉叶倩比从前更加美丽动人,顿时又心猿意马起来。
叶倩从前不喜欢这人,现在自然对他也无甚好感,但她是个热情大方的姑娘,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她笑道:“钟老板?怎么有空来我们厂了?”
“还以为倩倩你不记得我了呢?”钟从山笑道,“机械厂也是我老家,前几日听说我师傅身子不好,这不快过年了,回来看看他么?”
叶倩点点头,显然是不欲与他多说:“那钟老板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钟从山却不接她这茬话,转而道:“对了,家遇是不是已经上大学了?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周家遇淡声道:“没上大学呢。”
钟从山:“那现在是在哪里发财吗?”
周家遇轻笑:“发什么财?就游手好闲混日子。”
“是吗?”钟从山从腋下的皮包里掏出两张名片,一张先递给他:“家遇从小就有本事,我公司正是缺人的时候,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公司做做看。”
又把另一张递给叶倩:“倩倩,听说你在市歌舞团,回头你们有表演,我一定去看。”
周家遇目光落在手中的名片上,临峰集团董事长钟从山。
钟从山还想说点什么,不想手中的大哥大忽然响起,他放在耳边接听,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眉头一皱,一边应了声“行,我马上过来”,一边对周家遇和叶倩挥挥手,匆匆忙忙上了车。
关上车门后,他挂上电话,吩咐驾驶座的男人:“大龙,马上去西郊。”说着,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妈的,记者怎么会忽然去西郊厂里采访?”
大龙名叫李龙,是钟从山表弟,板寸头国字脸,模样凶悍,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
他应了一声,启动车子,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刚刚跨上单车的年轻男孩。直到大奔从二八单车旁驶过去,他才将目光收回,然后沉声问:“哥,刚刚跟你说话那小子是什么人?”
钟从山道:“还能是什么人,就机械厂子弟呗。”
“他干什么的?”
钟从山摇头;“说是没上学了,游手好闲,谁知道呢?反正从小就是个招猫逗狗的混孩子,你想说什么?”
李龙道:“我看他个头挺高的,得有一米八多吧,这在南方不多见呢。”
钟从山道:“机械厂人杂,东南西北来的都有,刚那姑娘不也快一米七的高个么?”
李龙道:“那晚在墙根留下的两个脚印,一个四十一二码,一个四十五码。四十五码的脚,正常来说,身高应该在一米八以上,在南方不算多。”
钟从山失笑:“你什么意思?看到个一米八多的就怀疑?这就是个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他去我厂里干什么?”
李龙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钟从山摆摆手:“行吧,先去厂里看看忽然来记者是怎么回事。”
李龙点头。
钟从山心里也为这事很上火,那日晚上,因为发现有人进了仓库,他当即就将货物全部转移,然而因为没抓到人,除了留下的那两个脚印,也没有任何其他线索,所以转移了货物,也并没有让他安心。
原本他想着,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但如果是冲着他这些生意的,势必会来联系他。可几天下来,他没收到任何消息。现下听到工厂忽然去了记者,不免警铃大作。
待他驱车赶到西郊工厂,只见一个手中拿着本子,胸口挂着相机的男人,正隔着铁门与里面的保卫激情论战。
黑色大奔停在门口,保安赶紧将门打开,让汽车进来。那男记者立马要往里冲,被两个保安拦住。
男人大叫道:“我就是采访一下你们工厂,你们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说着便去拍大奔车窗,“钟总?是不是钟总?”
钟从山摇下车窗,不动声色道:“采访是要预约的,你要采访什么?”
“我是云江晚报的记者刘进,”男人拿出记者证给他看了眼,“我打电话给你们厂办约了几次,都不同意,只能直接登门。我收到云江机械厂员工的举报,说厂长郭建阳用折旧报废的名义,将国营厂的许多设备,贱卖给你的工厂。我就想问问有没有这种事?”
钟从山能混到今天,自然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他眯眼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车外的男人,确定他说的是真话,而不是拐弯抹角有其他目的。
他沉吟片刻,道:“我要是不回答你的问题呢?”
刘进道:“那我只能怀疑你是心虚了,并且会继续来登门,直到你愿意让我进你们生产线,实地调查。”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调查记者的本事堪称侦探。而且记者也是国家工作人员,要打发这些人,没有那么简单。
钟从山也没想这样打发,因为他看得出刘进这种年轻人,正是正直热血的时候,若是不让他满意,一定会继续盯着自己。现在只是几台破机器的问题,万一不小心让他们发现其他东西,那可就是因小失大了。
他咧嘴一笑,拉开车门下车,道:“行,刘记者,你跟我来办公室,你想调查采访什么,我会尽力配合。”
他领着刘进去了自己办公室,又让秘书倒了两杯热茶,笑容可掬道:“刘记者,实不相瞒,我这间工厂里,确实有很多设备,是来自云江机械厂。机械厂效益不好,很多机器已经用不上,郭厂长就卖给了我们这些私营老板。”
刘进正色道:“国营厂若是出售闲置机器,正常价格走公账,那自然没有问题。但我接到的线索是,你贿赂郭建阳,从他手中买的机器,是以报废名义,远远低于正常价格。你们这是占国家便宜,当国家蛀虫。”
钟从山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今天没梳大背头,看起来便有几分文质彬彬。他给刘进双手递上一根烟。
刘进摆摆手拒绝:“谢谢,我不抽烟。”
钟从山道:“小刘记者,你有所不知,我建这间工厂的时候,资金不足,这些年效益也一般,还得靠我手下其他产业补贴,但我自己是干技术出身,不想就这么放弃。为了节约成本,只能在设备上想点办法。其实从云江机械厂弄来的机器也不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你放心,我会主动向有关部门补缴款项和罚款的。”
刘进是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两年的小年轻,一心想做出大新闻。钟从山这两年在云江很有名气,他接到举报信,立马想在这位年轻的企业家身上弄出点文章,一炮而红。却不料对方如此配合,这新闻价值瞬间变得乏善可陈。
他正要说话,只听钟从山又道:“若不是我以前在机械厂干过几年,郭厂长也不会卖给我。”说到这里,他又不经意补了一句,“话说回来,从机械厂出来单干的也不止我一个。”
刘进先前一门心思想在钟从山身上做文章,是因为对方身份受人关注。至于郭建阳,这些年国企改制,各类腐败时有发生,几台机器对于一个国企厂长来说,实在是难以掀起什么大风浪,所以他就没将主要目标对准郭建阳。
但钟从文的这番话点醒了他,郭建阳能给钟从山贱卖机器设备,也能给别人,而除了贱卖国有财产,还不会有其他腐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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