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我当真动心,像你希望的那般对你青睐有加,那么于你而言,我与其他见异思迁的客人可有什么分别?”
柳栐言说的很慢,问这话时的语气也称得上温和,但他所言就像是一把用力划开迷雾的利刃,硬是让眼前这人整个愣住了。
怀洛从未这样想过。
他天资聪慧,看人看事向来透彻,自然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不可告人,也知道事态可能会变得难以转圜,怀洛做好了自食其果的准备,但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止是作为朋友不该如此,就如柳栐言所说,怀洛在意的只不过是那份热烈而专注的感情本身,如若当真变迁,能够随意转赠他人,那些令他渴慕的东西便会跟着毁去,从此再不是什么稀世珍贵的明珠,只能剩下一颗徒有其表的鱼目。
明明是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明明只要多思虑几分就能看透,可他竟然要等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由先生亲自把话揉碎着说开了,才能在提点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怀洛有些想笑,却被山一样沉重的苦闷压住了胸口,他微微蜷缩起身体,一时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您说得对…”
怀洛失魂落魄,只喃喃地重复,
“…您说得对……”
他这状态实在太糟,简直像是快要被什么压垮了似的,柳栐言忧心忡忡地颦起眉间,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到,
“你总被困在楼里…一下没能想通也属正常,只是感情上的事情无法强求,等你今后也遇见心悦之人了,就会知道这些皆是顺理成章的。”
柳栐言安抚起柳承午游刃有余,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开解,不过脱口劝慰过几句就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不知道接下来还该说些什么,但大抵是被话里的什么东西触动,怀洛鸦羽般的眼睫略微颤了颤,接着倒抬起视线与柳栐言对望,语气迷茫地跟着复述,
“心悦之人…”
这几个字眼对青楼魁首来说着实稀罕,倒让怀洛凭此慢慢清醒过来,他坐在那缓而深地呼出一口气后,看起来就又端方持重,像是根本不曾失态过一样了。
怀洛当然听得出先生是在安慰自己。
在他做出傻事,将一切都搞砸之后,对方居然还愿意分出精力来照顾他的情绪,怀洛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自然也由衷地心生感激之情。
但即便如此,对于柳栐言善意的说辞,怀洛也只能让自己一笑置之。
毕竟他是没有靠山的浮萍苇草,是被死死束缚住的笼中鸟,像这样一个连自由身都没有的可悲的玩物,又能去哪里遇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心悦之人呢。
怀洛越想越觉得凄楚,险些要对先生倾吐出那些委屈和不甘,好在到底理智尚存,没有真的付诸于行动,他试着抿了抿嘴角,发现自己居然还能佯装出笑来,不免觉得嘲讽至极,对这多年来被驯养出的习惯厌恶更深。怀洛心里难过,但又不能有所表露,只能独自忍耐下不适,对着柳栐言轻声道谢,
“…若真如此,那我便借先生吉言了。”
可他以为自己控制的很好,在旁人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柳栐言一眼看穿对方强撑出来的淡然,对此萌生怜恤之余,也不可避免地感觉有些棘手,摸不准该怎么处理才最为稳妥。
幸好除了确认心意,他来找怀洛还有其它正事要办,柳栐言迟疑了一会,由于实在找不到什么委婉转移话题方法,最后干脆直接道,
“其实我今日过来,是准备和你辞行的。”
这事只要起了个头,之后就很容易往下,柳栐言稍微顿了顿,便接着对怀洛说明到,
“我在外游诊已有大半年,本就到了差不多要回返的日子,何况岐元城偏北,我又有些畏寒,眼看着就要入冬,也是时候该往回走了。”
他的说法合情合理,还把原因都归咎于自己身上,但怀洛深知这不过是先生心善,就算将要疏远,也还愿意屈尊放个台阶,体贴地给他留点颜面。
怀洛眼睑微敛,顺着对方的理由接下话头,
“我明白,岐元的冬天确实冷了些,”
他自以为与先生心照不宣,于是便暗暗掩饰起落寞,仿若无事发生过似的致歉道别,
“这些日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这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便谨代楼里的各位谢过先生了。”
怀洛说完这些,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该知足。
哪怕他们从此一别两宽,等先生离开后再不会有任何来往,但至少在这段关系的最后,他还能在默许下以友人的身份与二人话别,这便已经十分难得了。
怀洛恍然想通,便强打起精神应对,想要让先生毫无顾忌地离开仙居楼,不过与他猜测的不同,柳栐言并没有在客套几句后直接告辞,他给柳承午递了个眼色,接收到命令的护卫立马明白过来,从身上取出一只木匣子,放在桌上往怀洛的方向推过去几寸,柳栐言就在一旁温和地接口道,
“只是我在岐元置办了一些产业,等返程后便无人能够照看,所以想着过来问问你,可愿意费些精力替我打理?”
他这一手转折打的怀洛措不及防,连带着那些刚刚攒起的决心也被搅散,怀洛愣愣看着那只不带什么雕花的朴素的木匣,一下倒少有地转不过弯来。
且不提柳栐言是何时置办的产业,但让外人帮忙打理私产本就需要极大的信任,这种主家不能时时盘查的情况则更甚,怀洛认定先生将要和自己形同陌路,怎么还会放心把这种权利交付给他?
更不要说他深陷泥泞,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法左右,光是为了自保就得殚心竭虑,又哪来的能力去护住一份产业。
怀洛起先还在疑惑的同时动容于先生的提议,但等他理清楚其中的利害了,那点微弱的雀跃便逐渐黯然下去,怀洛收回视线,终究只是平静地询问,
“先生,您可认识沈家的家主沈傅珉?”
他在中秋宴上见到过沈傅珉,虽然不懂带他来的姑娘是谁,但她既然给二人做了引荐,那柳栐言便该认识才对,怀洛问完后等了等,果然从先生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就因此舒了口气,用听不出什么异样的轻松语气建议到,
“我从未接手过这些,怕是无法为您分忧,但沈家世代经商,现任家主更是其中佼佼,您要是有产业打算托人打理,那请他帮忙便再合适不过。”
毕竟沈家家主有足够的身份,在这方面也有足够的经验,怀洛想了又想,只觉得这是最稳妥的人选,先生听了应该也能够满意,结果他是言之凿凿,柳栐言却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这位年轻的医者似乎没想过他会拒绝,顿了一下才轻弯起嘴角,不为所动地坚持说道,
“我既来找你,便是觉得给你最好,沈傅珉就算再怎么擅长也不合适,”
他说着见怀洛愈发不解,仍旧是一副举棋不定的慎重模样,便语带鼓励地将木匣又往前推了一推,
“没关系,你先打开看看再说。”
柳栐言嘴上说没事,态度却过于不同寻常,于是怀洛不仅开始好奇匣子里是什么东西,还莫名变得有点紧张,他因为不安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在催促下伸手接过那只木匣,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不出所料,匣子里装的是契书。
寻常的家产左不过就那么几样,怀洛大致能够猜出一二,却没有想过会在里边看到满满当当一整叠的契书。
这个数量属实离谱,就连还算见多识广的怀洛都被惊到了,他求证地抬头望去,见柳栐言笑意温然地看着自己,似在等待他继续,只好先把疑问压下,转而将面上第一页纸拿了起来。
许是有些年份,这张对折放置的契书已然泛起黄边,怀洛生怕在不经意间把它弄坏,便把摊开的动作放的极轻,可等他看清写在上边的内容后,本来还带着好奇的青年却蓦地僵住了。
那不过是寥寥几行墨字,连带着两枚不同大小的红色指印,但怀洛却在震惊之下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拿不稳那张轻飘飘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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