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吗?”
湘疏这样问过他。
烬冶当时坠在一片迷雾中,答不上来。……他不知道。
他一日一日地过着没有尽头的日子,姐姐问他恨不恨,怨不怨。
怎么回答呢?他的答案于他们而言重要吗?
他们有他们的执念,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再去做多余的争论。只是偶尔……他很想阿雁。
很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看一看他的脸。
思念到极致,甚至想挖开坟墓再抱一抱他,怕扰他清净,只能生生忍下。
不知过了多久,坟墓上长出草芽,开出一朵莹白的小花,引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怕生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指间上,久久不动。他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它颤颤地抖,像极了那人的模样。
烬冶屏住呼吸,颤声问道:“是你吗。”
蝴蝶没有应答,振翅而去。
他颓然躺倒在墓前,五指抓过一捧土紧紧握在掌心。
视线被湛蓝的天空充斥,他努力寻找着那只蝴蝶的踪影,可它早已远去,自己终是一无所获。
年月如水般流逝,某一日,他收到了江如良的书信。
信中寥寥几句。
烬冶如今已可独当一面,他便可功成身退。
他回了他的故土,并准备在那里度过余生,守护他的家人。他离开了。
江如良走后的第二年,姐姐诞下一子,不久后便离世了。
他的身边再无亲近之人。
姐姐临终前,烬冶就守在床边。
她抬着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哭着说了声对不起。
她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感知到他的痛苦根源,她想最后再为他做些什么。江如良走了,她再一走,烬冶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她不放心烬冶,希望自己拼尽全力留下的这个孩子,能够和她的弟弟相依陪伴。
“烬冶,以后……”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就去……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湘疏死了。
他唯一的亲人也舍他而去了。
烬冶抚养着他的小外甥,将自己的全部教授于他。
小外甥在他的教导下一天一天长大,他总是对小外甥说:“你要快快长大。”
那时小外甥才刚到他腰,闻言问道:“你总让我长大,我要长多大呢。”
“长到……能让我放心把一切交给你。”
“我不明白。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吗?”
烬冶摇摇头:“我要去找一个人。那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花很长的时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是谁呀?”
烬冶指了指天空。
小外甥眨着眼一脸疑惑:“什么东西呀?太阳?云?鸟?”
烬冶垂下眼,揉了揉他的头发,道:“是阿雁。”
后来,小外甥褪去青涩,成为了真正的大人。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烬冶难得高兴,当晚喝了不少,一杯杯烈酒下肚,旁人醉得东倒西歪,他却很清醒,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多年已过,他的眉眼已生出岁月的痕迹,他最后一次去了那间小院子,为那座无字碑题了字。
小外甥来找他,烬冶与他告别。
小外甥虽不舍,但他自小被烬冶抚养长大,知道他一直在向往某件事,所以尊重烬冶的选择。
他自幼就看到烬冶经常坐在这座墓前,他不知道里面埋的人是谁,宫里的人都说这个院子,这座坟墓是禁忌,千万不能在烬冶面前提起。他当然好奇。
小外甥无意瞧了一眼墓碑,却发现以往空荡的墓碑上留有墨色未干的字迹,是新写上去的。看清那写的是什么之后,瞳孔微微紧缩。
阿雁,烬冶合墓。
小外甥送烬冶出了宫门,远远望着烬冶骑马而去的背影,目露哀痛。
他知道,烬冶不会再回来了。
烬冶离开了宫城,去了浮水镇。
浮水镇已经大变样,比他之前来的那一次热闹,街道也繁华了许多。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那间茅草屋。
茅草屋已经坍塌,满地狼藉,一座长满枯草的坟墓隐于其中。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挤作一团。
朦朦胧胧两个影子出现在墓前,一大一小两个蹲在地上,小的那个在一旁叽叽喳喳,大的那个提笔在木板上写字。哪有人像他一样会往墓碑上写那么多字,到后来越写越挤,字全团在一角。
“我没上过书塾,不认字……”
“你帮我写吗!”
“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
烬冶转身离开,往远处那片雪山群走去。
“嗳,嗳!你往那雪山里面走干什么,会冻死的!”有好心的过路人看他往雪山里走,以为他迷了路,着急忙慌喊住他。
“我去找个东西。”
“什么东西啊?那里头除了雪就是雪。”
“昆仑山。”烬冶道,“我去找仙人。”
那人被烬冶的话噎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唬白痴的东西你也信啊……”
“信,”烬冶揪着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信的。”
白痴也好,傻子也罢。他不在乎。他只知道,如果失去这最后一丝信念,他便无法在这世上撑下去了。
第38章 天阶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带走了那颗紫石挂穗。
进山之后,他沿着之前和阿雁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在他们二人留下足迹的山洞里停驻,想念。
他没有做任何标记,眼望前方一步一步往深山里走。
这次他没打算回头。
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埋葬在这里。
他没日没夜,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走着,累了就睡,醒了就继续赶路,他每天只重复着做这两件事,起初他还能在山里遇到一些冬眠的动物,可以打来充饥,但很快随着他的深入,雪中依稀可见的道路也渐渐消失,积雪没了膝,深山里除了呼啸的风雪,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满目都是刺眼的白。
双腿长时间没在雪里,冻得僵硬,毫无知觉,手上也生出青青紫紫的冻疮。他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地走着。
食物已经吃完,他就往嘴里塞着雪,靠着雪水来勉强支撑着身体机能,但他毕竟是人,没有食物进肚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天,这么过了一阵子,他的身体便自行垮塌,无法再站立行走了。
他倚靠在一棵树下,天空飘下的雪花落在他发上、衣衫上,铺了薄薄一层结晶。
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为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他探手进衣衫内,贴身的里衣中,他小心存放着的石头被他的体温焐热,很有存在感地硌在他心口处。他紧紧攥住那颗石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爱惜地摸了一摸就收回了手,生怕碰坏了,他仔细将衣襟合拢,隔着衣物,将手掌放在了石头上。
他以为自己就到此为止了。
可就在此时,一抹飘摇的绿色忽地出现在他的余光中。
那是一片生长在岩石缝中的绿草。
即便是在这般万物不生的严寒环境下,也依旧生机蓬勃,苍翠欲滴。他认得。
是让阿雁受尽折磨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轻轻一嗤。
罪魁祸首。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一株草。毕竟……
烬冶喃喃着:“我也是加害他的帮凶啊……”
他走过去,摘下几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囫囵吞进了肚中。
“这是这一带独有的野菜,只生长在雪山里,可好吃了。冷的时候就该喝一口热乎乎的暖汤!”
犹记得当初阿雁是这么夸赞它的味道。
烬冶只觉得下肚之物苦涩难咽。
也许只有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小乞丐,才会说这种东西美味吧。
喉头翻涌,他压下四肢百骸流淌着的刺痛,这痛他早经历过无数次,每次想到阿雁时都会冒出来。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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