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29)
那人就跪在他的马前,声音清冽喊他“七殿下”,在距离皇城不过十里的地方,说已恭候他多时了。
多时?是有多久呢?一个时辰,一天,或是一年?
“起来吧,你……等我多久了?”
“回殿下,不多不少,一年。”洛平遥指官道边的一处房屋,那里杏花盛开如雪,“殿下不去鄙人的酒肆休息一下么?”
在众人面前,洛平仍是一副谦卑的姿态。
周棠忽然觉得很嘲讽。这多像一个笑话啊。
他在城中等他回去,他在城外等他出来。心心念念了那么久,日夜忧愁,其实不过一个十里,一个一年而已。
重逢的喜悦令周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在那份喜悦中,也掺杂了他整整一年的怨恨:这个狠心的小夫子,就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宫里!而他自己居然在外面逍遥地开起了小酒馆!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奇怪之处:洛平在北城门等他出城?皇城四大城门,他为什么偏偏就在北城门?何况他今天本来是要从东门出去的,完全是临时起意改了行程,如果他还是选择从东门出城,那么洛平岂不是要空等了吗?
这是巧合吗?还有他在北门开了一年酒肆,也是巧合吗?怎么感觉,好像他一开始就料到会有此局面了。
“小……呃,洛平,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北城门?”
“算的。”洛平答得高深莫测。他洞悉前尘往事,怎么会不知道周棠要去哪里,要从哪个城门出来。
“算的?这怎么算?”周棠狐疑道。
“东汉有诸葛孔明可观星相推命数,为何我就不能呢?殿下,我还懂得许多奇门术数,不如殿下带上我一路同行可好?”
周棠只顿了片刻,立时反应过来。
这人半真半假地回答,有一半是在做戏。戏目是一个被罢官的落魄书生,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皇子殿下,给自己另谋出路。
出于报复,周棠赌气回绝道:“本王不缺侍从,为何要带上你这么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是个大色鬼,一个不负责任的半调子。”
纵然被这样贬低,洛平半点不着恼。他上前几步,握住周棠的左手。
仰望这个高坐在马上的孩子,他温和地笑着说:“为何不带上我呢?我虽不是卧龙那样的能人,却也同样可以为殿下效力啊。”
“你能帮到本王什么?”
“我可以帮助殿下……”洛平执起他的掌心,“翻手反排命格,覆手复立乾坤。”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
体温从手掌传递过来,是那样让人怀念的触感。
当然,即使他此刻什么也不说,周棠也一定会带上他的。就算绑,他也要把这个人绑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对小夫子的话也颇感兴趣,他确实感觉得到,小夫子好像总能预知什么。
也许,他真的可以反排命格、复立乾坤呢?
他们一行人在洛平的酒肆休息过后,精神抖擞地再次上路了。
这回周棠不肯再骑马,他坐进了马车,还把小夫子也硬拉进马车里陪着他。
洛平拗不过他这个“越王”,只能顶着其他侍从诧异的眼光坐上马车。
周棠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的。
洛平差点坐不稳:“小棠,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一点王爷的样子吗?”
“小夫子,我就知道,你肯定逮着机会就要管教我的。”
“……那你还敢把我拉进来?”
周棠把头埋在他的颈边细细嗅着,半晌仰起脸来,眉眼弯弯:“死鬼,你想不想我?”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想笑的,洛平却觉得喉中有什么哽住了。
他的小棠成长得真快,仅仅一年,个头已经窜到他的脖颈了。手臂不由自主地拥上少年的身躯,他回答,“嗯,我很想你。”
周棠忽然不说话了,只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了?”洛平问。
“没什么。”周棠摇了摇头,忍下了那漫到眼眶的潮热。
路途颠簸中,洛平想起上一世的情景。
当年他回到故乡,一年后周棠来了越州。
但他那时候因罢官而倍受打击,整日浑浑噩噩,自己的未来都是空白,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周棠。而且那时他只是对这个孩子有些怜惜而已,并没有对他抱有太大期望。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为协助周棠而来。只为周棠,所以他没有半点迷惘。
为了掩人耳目,他已在皇城外隐姓埋名了一年,如今是时候了,是时候带这个孩子去领会海阔天空了,他的小棠,绝不会是一只井底蛙。
这是个悠闲惬意的旅程,周棠心情始终很好。
心情好的时候他就拉着洛平在马车里说话,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就与洛平骑着马并排同行。踏着一路春光,他们渐渐接近了越州地界。
这一日,周棠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洛平他的家人在越州的什么地方,是怎样的。
洛平说其实他家在越州的边缘,距离主城还是挺远的。
“是靠近辉州交界那一带吗?”周棠问。
“不,是另一边,靠近西昭的那一边。”洛平回答。
“小夫子,我们先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正巧让我绕着越州绕一圈,也好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周棠振振有词。
“不行,你一个王爷,会吓到他们的。”洛平不同意。
“谁说我是王爷了?我不是你的学生小棠么?”
“……”是的,小棠耍起无赖,总是很管用的。
“你不答应,我就用王爷的身份去吓唬他们。”
“……”一年不见,这孩子要挟人的本事也是突飞猛进。
洛平无奈,只好答应。
卷二 朱门洞敞,天阶透凉
第二十一章 谢师恩
越王一行人途经辉州到达越州之后,没有直奔主城通方,而是从外围迂回到了越州的另一边,一座名叫勾凉的小城。
勾凉位于越州的关卡附近,再往西就是与西昭接壤的边城,此处是大承与西昭通商的必经之路,也是各个商队落脚整肃的集中地。
侍卫们没有向周棠的行程提出异议,但都分外紧张。毕竟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越王的安危,要把他平安送到通方。这样绕远路,无疑给他们增加了压力。而越王还要求他们低调行事,脱去皇族侍卫的外衣,伪装成过路的商队,美其名曰“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当然,贴身侍候的芸香是知道的,主子搞得那么复杂,无非是想跟小夫子多多逍遥几天,顺便陪他回老家省亲。
马车中。
洛平手捧一本书,安静地读着。
周棠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时不时拿眼睛瞅瞅他,小声嘀咕着“怎么有看不完的书”,看样子他是有话要说,但又不敢打扰。洛平发现了,只是佯装不知,故意磨他的性子。
好不容易等到小夫子看完了这本书,周棠赶紧凑过去,一本正经地发问。
“小夫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家里是不是很穷困?”
“什么?”洛平放下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周棠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去拿别的书:“你听我说,你的老父亲是不是为了让你安心读书,日日辛苦劳作贴补家用?你的老母亲是不是夜夜挑灯织布,给你筹集上京赴考的盘缠?别担心,虽然你被父皇罢了官,没有俸禄养家了,但我会帮你照顾他们的。进了家门,你一点也不用难为情。”
洛平眨了眨眼,心想原来周棠死乞白赖地要去他家,是有着这样的打算么。他没有推辞,展颜笑道:“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勾凉的街市比周棠想象中要繁华得多。
道路两旁有不少摊贩,酒楼客栈生意兴隆,甚至有不少客商就地做起了生意,拖着箱子当街叫卖自己的货物,也不怕有人来捣乱哄抢,整个城镇看上去热闹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