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索着,如果南楚打了败仗,父皇会把我大哥送去当质子吗?我觉得不会。父皇喜欢每一个儿子。
楚飒冷笑地说:“那老皇帝反正没几年好活了,索性自断一臂,换北鄞偏安一隅,过最后几年安生日子。”
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而是兀自想着,那位北鄞太子,应该很难过吧。被父亲抛弃来到异国他乡,不知会受多少苦。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设宴的宫殿。
楚彦站在门口,先是对楚飒行礼,恭敬地叫了一声:“二哥。”
然后转向我,关切又担忧地说:“哥,心情好些了么。”
过去从来没有注意,现在我突然发现,楚彦对我的称呼一直是哥,而不是三哥。
楚飒问:“小三儿怎么心情不好了?”
“还不是……”楚彦正说着,许清泽走了过来,对我们三人行礼后,进入了殿中。
楚彦故意提高了声音:“还不是因为某些白眼狼!”
许清泽的背影微微一僵。
连我这个傻子都觉得楚彦有些过于幼稚,我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也不会再找他了。”
楚彦立马眉开眼笑。
楚飒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我往殿里走去,安慰我说:“你不是一向喜欢沙场武士吗?许清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有什么好喜欢的?别担心,二哥多帮你留意,帮你找个武力值高的,温柔会疼人的。”
宴会开始后,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许清泽身上。
虽然已经决定不喜欢他了,可十几年的习惯又岂是朝夕间便能改过来的,追随他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的座位在我的斜对面。他是东宫近人,坐在太子楚竣身边。楚竣正偏头和他说着些什么,他就低着头侧耳倾听着,听得很认真。
我内心微微酸楚。
他从未这样专注听我说过话,他只当我的话是傻子的诳语。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料到他冷不丁地抬头,视线和我对上了。他神色复杂。
我慌乱地移开目光,自己对自己说:“我的心不想看他,是我的眼睛背着我去看的。”
“殿下此言差矣。”一道苍老含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眼睛乃心灵的窗户,心若不想,眼睛怎会替心做决定?”
我又念叨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在和我说话。
我扭头去看,一位老大臣正捋须而笑,和善地看着我。
能坐在我旁边,想必官位不低。
但此刻我只想说服自己,便认真地反驳他:“眼睛是有灵的。自然能有自己的想法。”
老大臣沉吟了片刻,微笑地说:“殿下此言有理。那劳烦殿下看看,老臣这双眼睛,可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我望入他的眼睛。
他年岁已大,眼睛却很亮。那双眼睛深邃而睿智,镶嵌在枯老的脸皮上,闪动着如火一般的东西。
我说:“你的眼睛很年轻,很热情。想做很多事。”
他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笑声吸引了其他大臣的视线,纷纷望向这里。
一位官员笑问道:“什么事惹得高大学士大展笑颜?”
老大臣说:“李尚书啊,三殿下纯朴未琢,颇有灵气。与三殿下聊天,老臣如伐骨洗髓,老心甚慰啊。”
好几位官员过来连声附和,话语间都是对我的夸赞和奉承。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想奉承的是那位老大臣。
他们不知说到了什么,老大臣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我却突然感觉到一道不善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抬头望去,却见太子和许清泽仍谈笑风生。
大殿前方的龙椅上,父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边的母后脸上带着端庄的微笑。
想到秋观异对我分析的天象,我开始环顾四周。我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慢慢掠过,目光所及多是中年人皱纹横生的苦脸和发福的身材。
“哥,你在看什么?”坐我旁边的楚彦问道。
我转向他,甚至盯着他也看了一会儿。
楚彦被我看得奇怪,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在找王妃。”
楚彦乐了:“哥你还在想那个江湖骗子说的话啊?什么七日可见分晓,你还真信了?”
我刚想说话,却听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宣一一北鄞使臣觐见一一”
话音落处,一行人在太监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中间的人穿着一席红衣,在大殿中格外显眼。
他们从我身前经过,那一席如残阳般的血红飘然而过,我全身颤抖,打碎了酒杯。
我不能呼吸了。
我倏地想站起身,却被不知是谁的手按了回去。
接下来太监在念什么国书,父皇说了些什么话,我什么也没听清,脑子里只有嗡嗡的巨响。
我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满心里,满眼里都被那道鲜红占据了。我急促地用力喘息着,胸口剧震,看着那道宛若天外仙人的身影。
我找到我的王妃了。
第6章 季明尘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夜色中。
我终于能呼吸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落,我顾不上多想,便要追上去。
又是那只手把我按了回去。
我一看,是刚才那位与我谈笑的老大臣。他说:“殿下,不可。”
我急得声音发颤:“我内急!”
我去抬他的手,没曾想他一把年纪,力道却如此之大,我被他按得动不了分毫。
他说:“此乃国宴,殿下若离席,恐遭人议论。”
我哪里顾得上这些,满心里只有那位红衣仙人。他若是消失不见了,让我去哪里找他?仙人都是住在天宫的,可我没长翅膀,怎能飞上那仙人的居所?
我急得快哭出来,在心里重重地记了这老头子一笔。我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前方龙椅,却见父皇也满脸不赞成地看着我。
父皇的目光威严而厚重,我慢慢地不再挣扎了,颓然地跌坐了回去。
老大臣见状,收回了按在我肩上的手。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老臣中书门下高毅。”
好,高毅,我记住你了。
宴会渐入佳境,场间气氛越发热闹,各位大臣的谈笑也越来越大声。我焦躁地观察着,满朝文武,确实无人离席。
我在音乐和谈笑声中坐立不安,拿着剥蟹的小刀在案几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你要等我。我在心里说。
高毅正与旁边的人闲聊,不时捋须而笑,十分投入。
我瞅准机会,猛地起身,哪知这老头子像是背后长眼了似的,枯瘦的爪子精准地抓住我的肩膀。
我欲哭无泪:“你欺负我。”
高毅呵呵一笑,脸上的褶皱能夹死苍蝇:“三殿下言重了。”
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次宴席,待散席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出了大殿。
我用尽全力奔跑着,把所有或担忧或焦急的呼喊留在了身后。晚风呼啸而过,掀起我的衣袍和发冠。
我奔跑着,全身心地奔跑着,风带着叶钻入我的衣袖,衣袖飘飘然打着摆子。
你要等我,等我来找你。
我气喘吁吁,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终于,我在一方凉亭中,看见了那抹红。我近乎虔诚地屏住呼吸,一步步向凉亭走去。
仙人半倚着亭柱,似在沉睡。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刚才殿中惊鸿一瞥,只记住了那抹能灼痛心脏的鲜红,那道翩然玉立的背影。直到此刻,我才细细地看清了他的容颜。
我又不能呼吸了。
我用力抓住胸口,大口喘息。却又怕吵醒了他,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艰难地寻求着新鲜空气。
我见过这世间很多的人。
大多数淳朴的老百姓是蓝天做的,雨做的是拙劣的伪装者,雾做的是聪明的伪装者。而威严的上位者是墨做的,背叛者是石头做的。曾经的许清泽是风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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