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棋偏头与李镜懵然对视,倏地满面通红,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炎神色坦然,一脸淡定模样,与昨晚判若两人。见李棋不应,他又从腰间结下一块白如羊脂的玉牌,以手托至李棋面前,和颜悦色道:“棋小哥若不嫌弃,这块玉佩,权当本王向你赔礼了。”
李棋急忙摇手,慌乱地连声说“不”。李镜顾着场面,不得不替他应付道:“吴郡王赏你的,接了吧。”李棋两眼只瞅着李镜,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终于伸手接了下来,冰凉的玉石好似烫手山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李镜脸色愈发难看,眼里的火光快要藏不住了。此时身后门口传来左峻缓慢低沉的声音:“如此甚好。二位来齐了,当年的事,左某可一并向二位交代了。”
第24章 伶牙俐齿的小刁奴
李棋行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还颇有眼色地将门带上了。
左峻在香案前落座,抬眼打量面前两个后生。两人高矮身形大差不差,都眉目舒展,英姿挺拔;只是李镜端正冷峻些,李炎则眼带桃花、不甚庄重。
李炎先发话道:“老师,‘当年的事’,与淮南有关?”
左峻摇头正色道:“非也。是与江都县有关。淮南公子李镜如今任江都县令,为究查二十年前江都水患而来。梁王殿下仙去一事,与水患,看似两桩,实为一件。”
听了这话,李镜明白过来,李炎是来问他父亲梁王去世的真相,由此可见,李炎并不知晓他父亲当年为保他们母子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
左峻点一支香,从头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左峻任江都县令时刚过不惑之年。那年端午过后,便迎来了黄梅天,连日阴雨绵绵,江水泛涨,比往年尤甚。一天夜里,县衙后堂来了两名不速之客,自称受梁王所派,向江都县令递上一封密笺。左峻阅后大呼荒谬,梁王竟在信中要求他凿开江都城南江水之堤坝,用于泄洪,以缓解下游吴郡水情。
左峻当即表示绝无可能,那两人威逼利诱,费了许多口舌,都被他一一驳斥。两人游说不成,便灰溜溜走了。次日左峻便跑了一趟州府衙门,一封密疏将此事上报君王,却许久未收到回应。他料想,梁王虽年少无知,却不至于胆大包天、绕过他擅自行动。
直到那日仵作许焕出事,捕快从来凤楼带回的小二,说许焕之死,与一阉人有关。左峻便知此事已达天听,定是圣人派宫中内侍来调查梁王。同时他也想到,阉人害死许焕是为灭口、替梁王遮掩。阉狗素无节操,惯于首鼠两端、左右逢迎,他担心圣人派来的人已被梁王收买,便连夜携带许焕的勘验文书、小二画押的口供与画师造像,奔吴郡与梁王对质。
到了吴郡面见梁王,左峻以仵作之死为据,斥责梁王与阉狗勾结,草菅人命、为祸百姓,梁王大怒,竟将左峻囚于王府一间暗室之中。左峻拒食拒水,每日高声叫骂,直到精疲力竭,昏倒在地。
梁王不敢伤害朝廷命官,只得将他救活过来。左峻一睁眼,又骂开了。梁王却说,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原来,左峻离开江都县后,连日暴雨如注,吴郡江水已突破最高水线;不巧梁王妃破水临盆,情急之下,梁王已派人前往江都县凿开堤坝,如今泄洪已成事实。
左峻闻言大恸,以头抢地悲号不止。梁王毕竟年少不经事,到这地步不免有些后怕,便叫人拿来一盘金锭,要左峻带回江都用作救灾。左峻悲愤难言,起初砸了托盘便走,后又转回头,捡了那些金子。他在吴地临时招募了一批会水的军士、医者与殡者,赶回江都时但见满目疮痍。
此情此景令左峻万难承受,他无心安抚江都受灾百姓,只想讨回公道,便携带官印,只身上京告御状去了。圣人得知此事,自然也是大怒,当即便下旨褫夺梁王之子封号,令梁王及其子不得入京觐见,并令左峻往吴郡传旨,代圣人训教梁王。
左峻再次来到吴郡,却见梁王府正缟素治丧。原来梁王妃诞下孩儿后不久便失血亡故,梁王悲痛万分,整日哀伤悲泣,神智日渐昏沉。左峻逼梁王交出杀害许焕的阉狗,处之以极刑;与阉狗一同登上来凤楼的水工,也畏罪悬梁自尽了。
左峻不断在梁王耳边详述江都百姓受灾后的惨状,试图唤醒他残存的良知。可没想到,梁王却患上了癔病,日夜惊惧恐慌,无法入眠。半年后,梁王耗尽心力,憔悴而亡。
李炎听到这里,脸色已十分难看。左峻停下叹了口气,李炎接口道:“老师意思,父亲为一己之私残害百姓,死得其所,实乃报应不爽!”
“吴郡王莫要赌气说这狠话。”左峻摇头叹道,“这些年左某再三反省,如今想来,其实当年的事左某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时左某得知许焕师傅被害后,一时义愤,考虑不周,冲动之下向你父亲发难,没有考虑到他正为你母子两的安危担忧恐惧。爱护妻子孩儿,实乃人之常情,你父亲涉世不深,焦急之下被歹人煽惑利用,其实情有可原。试想那时,我若能冷静下来,悉心揣度你父亲的处境,在他最终决出抉择之前,在他身边好言相劝,事情未必走到那不可挽回的一步。相反,我行事急躁、不听辩解便对你父亲严厉斥责,反而激得他气急无奈,最终走上绝路。
“炎儿,你五岁那年,为师辞去官职来到吴郡为你开蒙,既是为成全圣人对你怜悯之心,也是为弥补当年自己的过失。这么多年来,圣人每每提起你父亲,总悲痛自责,懊恼不已。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圣人也下旨恢复你的封号,你若还能听得进为师的话……是时候放下前尘往事,无谓追究谁对谁错,走好将来的路吧。”
“还有你,李镜。”左峻转向李镜道,“梁王殿下的过错,已不可挽回,他也已为此受尽折磨、以命抵罪,如今不必再旧事重提、牵连旁人。你为民请命的心意已经尽到,圣人心中有数,江都百姓也有目共睹。听左某一句劝,此事不可张扬扩散,以免招来祸患。听懂了吗?”
李镜早知天子不愿令他的宝贝儿子声名受损,如今见着宝贝孙子,想必又要顾念他孙子的感受,江都水患背后的真相,只怕永世也见不得天日了。
李炎追查父亲逝世的缘由,必然与李镜揭露当年之事的意愿相抵,左峻不愿两人因此徒生嫌隙,说这番话,是为他二人讲情说和,也是一片好心。李镜想通这一点,只得低头称是。
左峻又问了两人读书诗文、江都吴郡两处政事,寒暄过后,李炎面色逐渐和缓,两人便向恩师、主座告辞,出来时已近正午。才走出一进院落,就见李棋在庭院里揣手站着。
“公子!”李棋迎上来叫道。李镜见他两耳通红,伸手摸了摸:“怎不到避风处躲躲?看冻的。”李棋摇头说不冷,正要问左阁老说了什么,却瞥见李炎在旁瞅着他,急忙收声。
李炎邀李镜品茶,说还有些事要问他。李镜知道他想问的是江都水患,又有姑母交代他的事,于是恭敬应了,主仆二人便乘吴郡王车驾一同赴宴。
“镜哥不爱那些花红柳绿,咱们去个清雅的地儿。”李炎将他们带到一处竹林中的净室,叫茶仆上了些茶食。丝竹之声入耳,李棋跪坐一旁,为二人洗杯点茶。
不消片刻,李炎就已看出,李棋十分得宠。李镜关心他冷暖不说,他在李镜面前也忒没规矩了。按说下人侍奉时应当低眉顺目,不可公然与主子对视,这小书童却总大剌剌直瞅着李镜。不仅如此,他对李炎也不甚恭敬。李炎问他“你多大了”,他回“十七”,完后竟反问:“王爷您呢?”
李炎一愣,心道这是你该问的?李镜却毫无反应,李棋眨巴着大眼,直直看向李炎等他回答。李炎吃惊失笑,只得应道:“本王比你家公子小半岁。”心想这李镜素来老成持重,行止端正,怎会纵容身边人到如此地步。
不过李棋生得白净俊俏,娇憨可人,昨晚在车上见他撅着樱红小嘴的可爱模样,李炎醉中情不自禁起了邪念。想来李镜早已收用了他,他自然恃宠而骄,无所顾忌。不知为何,李炎心中募地升起一丝古怪的酸涩,呆望着李棋定定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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