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时不时从车窗探出头去,在幢幢灯影中找寻李棋的身影。看了三五回,每回李棋都只垂眼盯着手中灯盏,心不在焉,全无反应。好不容易李棋抬起头来,与李镜目光相接。李镜不好当众叫出声来,只能焦急地望向他,以眼神催促他道,走快点儿,到我身边来。可李棋只定定回望,冲他笑笑。
李镜颓然转头回到车厢里,李升一脸讥讽地白他一眼,笑道:“只怕一阵风来,把你那可人儿吹跑喽!”
“他不认路,须得跟紧些。”李镜忧心忡忡认真解释,随后两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
太庙门前一段路,人流格外熙攘,带刀护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不准行人靠近,车渐渐与随行仆从拉开一段距离。手上提的宫灯被旁边儿的人挤得摇摇晃晃,眼看要熄灭,李棋不禁恐慌,便低头护着灯烛。等他再抬起头,身边已不是那几个面熟的王府侍婢,公子乘坐的大车也从视野里消失了。
人,目之所及全是人,李棋再顾不上灯,赶忙扭头四下寻找,不知不觉转了一圈。公子的车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们从哪头儿走来的,又该往哪个方向走?这下糟了,他彻底迷失方向,已辨不清来处与去向。
片刻慌神之后,李棋想到,打道回府总没错,于是向身旁大叔打听靖王府是哪个方向。大叔朝前一指,他道了谢,便随着一侧人流缓缓往前行进。
此时远处钟楼上噗的一声绽开一朵火红的烟花,人群随之沸腾,然后便如泥盆插葱,再也挪不动了。烟花接连绽放,将深蓝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日,李棋绝望地闭眼哀叹,盛世红尘中,他竟如此孤独。
“欸,这不是李棋嘛?”头顶上突然有人叫他。
李棋诧异抬头,却见吴郡王李炎,正从沿街酒家的露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含笑瞅着他。
“哈哈哈,灯都挤扁了……”李炎看上去又喝了不少,满脸醉态,“你家公子呢?怎把你一个人儿丢在这儿?”李棋还没来得及作答,他便挥手招呼道:“上来,你上来!别叫人踩着了,哈哈哈……”
旁边儿便有人直接将他扛了起来,李炎从上面拽住他肩膀衣料,生生把他拎了上去。
等他站稳理好衣衫,李炎递他一盏酒,笑道:“你家公子糊涂了?看焰火不包桌,同那些贩夫走卒穷挤个什么?看,人都挤丢了吧!呵,到底是与我有缘,又叫我捡着了。”说着将李棋拽到自己身前,揽腰就往腿上抱。李棋急忙扭身躲开,双手持盏躬身行礼:“多谢王爷赐酒!”
李炎摇头佯嗔道:“怎么谢?本王几次帮你、救你,你却视本王如豺狼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欸,本王送你的玉佩呢?只怕已被你扔了吧?”
李棋理亏答不上来,低头咬着下唇不吭声。
“王爷出手这般阔气,玉佩随手便送人?只是我们不配罢了。”
李棋这才留意到,榻上还坐着个怀抱琵琶的伶人,虽是男子,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胸怀半敞。
李炎抬手在那人脑门儿上弹个暴栗:“你是不配!我们棋小哥,可是淮南公子身边儿的人,能一样吗?”
伶人笑道:“岂不闻君子不夺人之美,淮南公子的人,王爷更不该以美玉相赠了。”
“你管我?”李炎又在那人雪白香腮上拧一把,“我乐意!赶明儿我便问镜哥要了他来!”
这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露骨,李棋杵在那里,眼没处看,手没处搁,脸渐渐烧红。听李炎说“要了他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气都不敢喘了。
可惶恐间,他突然福至心田。何不借吴郡王之手,破眼下之僵局?于是他横下心,抬起头来说道:“问我家公子没用。我的身契,在靖国夫人手里。”
李炎醉眼一闪,缓缓提起嘴角。
第30章 宛如一头绝望的困兽
亥初烟花炸响时,李镜就发现李棋丢了。长街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想掉头比登天还难。护卫们守着郡主不敢离开,李镜只得自个儿下车,逆着人流拼命往回挤。
回到靖王府已是夜半时分。李镜三层衣衫被汗浸透,浑身酸软走路都打飘。他问门房李棋可回来了,门房点点头,却说:“回来了,又乘车走了。”
莫不是又出去寻他了?李镜跌脚叹气,倒也稍稍放下心来。有车夫在,总归不会迷路;两人你找我、我找你,白费功夫,不如回府稍作歇息,棋儿转一圈找不到他,总归是要回来的。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里,擦身更衣,又叫了些茶点,可干等到天蒙蒙亮,他困得眼皮打架,肘撑在桌上睡了又醒,棋儿竟还没回来。
他这才觉出不对来,便气冲冲又往门房去问:昨晚李棋乘了谁驾的车,为何天亮了还不见人。门房交班换了个人,一问摇头三不知。李镜焦急起来,在门口来回踱步,虽百般不情愿,只得去求靖国夫人下令寻人。
靖国夫人将将晨起,漱洗过了才叫他进去。听他说书童昨夜看灯走失,李媛含笑瞅他一眼,不无讽刺地说:“昨夜走失,这会子才想起来寻他?若真有个闪失,只怕也来不及了。”
李镜哪敢往坏处想,听了这话像吞了活虫子似的,浑身粟粒暴起,哀声求道:“姑母教训得是,小侄愚钝,令姑母操心了。这会子天亮好行车,可否请府上伙计出去找找……”
“不必了。”靖国夫人悠然吃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这孩子撞了大运,昨儿夜里让吴郡王捡了回来。吴郡王见他机灵懂事,又与他颇有缘分,开口问我要他,我不好回绝……当下便把人带走了。”
李镜一听,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当即暴跳吼道:“他是我家书童!你凭甚做这主张?!”
李媛柳眉倒竖,拍桌喝道:“反了你了!你家便是我家,你且是我喂大的,发卖个竖子,我还做不了主?!”
李镜出离愤怒,大口喘着粗气,已不能言语。李媛以手指门训斥道:“瞧瞧你这落魄样子!为一个不成器的家奴,你还有没有点君子修为?给我回房、闭门静思己过!”
李镜拔腿跑出靖王府,一路往吴郡王下榻的宅邸狂奔。李炎对李棋的企图昭然若揭,这一夜过去了,诚如李媛所言,若真有个闪失,只怕也来不及了。
正月里晨光熹微,春寒料峭,冷风吹透李镜汗湿的衣衫,直把他的心也吹冰了。他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多年来辛苦求索的一切,此刻全化作梦幻泡影,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读书做官又如何,真凭实据在手,却无法为无辜百姓讨回公道;仕途上进又能怎样,即便如左阁老一样位及人臣,仍不得不替天家背负一生的罪孽。就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他狠狠责问自己,为前途、为功名、为“淮南李氏”,值得吗?
不值得。
敲开吴郡王府大门,李镜宛如一头绝望的困兽,口里丝丝血腥味令他几乎喘不上气。下人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径直带他往吴郡王睡房走。
小厮叫开门,李炎竟身披罩衫、光着两腿晃悠出来,脸上满是餍足淫饱的浪荡模样,冲李镜勾嘴笑道:“哟,镜哥起这么早?本王才睡下……”
李镜见状只觉一股邪火从丹田烧上头顶,眼前泛起一片血红。他挥拳照李炎面门砸去,李炎一下被撂倒在地。
护院的兵士从四下跑来,七手八脚把骑在李炎身上发疯乱打的淮南公子制住。李炎这才得以脱身,爬起来捂住淌血的鼻子,怒道:“镜哥当我是什么人?他不乐意,我还能强迫了他不成?!”
李镜已听不进言语,发狂骂道:“你敢!你敢动他!天生不祥的邪魔东西!我杀了你!”
李炎最听不得这话,待要转身,又回头狠狠往李镜肚子上踹了一脚,冲兵士们吼道:“放开他!让他过来!”
两人便又缠斗在一处。李炎不再顾着情面,李镜便讨不到什么便宜,彼此都吃了不少拳脚。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公子!”李棋从厢房冲了出来。
“公子,公子!别打了,误会了!”李棋捧住李镜渗血的嘴角,急忙解释,“靖国夫人压了我的身契,要把我扣下,否则便要贱卖了我;我便求吴郡王将我赎出来,好令公子不再受她要挟摆布……公子,他没碰我,我好好儿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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