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染相思(2)
“哈哈,能当得起王兄如此盛赞,可见确实不俗。”那人笑道。芍药连忙接过话头,与客人赔笑罚酒,便朝阿染使了个眼色。
阿染虽受了客人责骂,然而满心都是那客人刚说出的“孟少游”三字,正暗自欢喜,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张老三,你请人吃饭,找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来做什么?”
伴着略带不悦的声音,从亭外缓缓走来一名锦衣公子。别人尚还没怎么,阿染见到,先煞白了一张脸。
这人戴着一张狰狞铁面,黝黑无光,身量高挑,腰间系着一柄长剑。那张面具可怖如恶鬼,足足覆盖了男子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与微翘的双唇--此人竟天生笑唇,只是在鬼面映衬下,这笑容非但没有任何暖意,更像是厉鬼索命时的嘲弄。
“乔公子,孟兄没有跟你一起来么?”张少爷面色微沉。
那乔公子冷冷一笑,并不作答,几步走到阿染面前,一双眼睛自铁面后斜乜着瑟瑟发抖的小倌,微微睁大了些,而后轻嗤一声,不屑道:“你--阿嚏!”
惊天动地一个喷嚏,阿染手一哆嗦,酒壶骨碌碌摔在了地上。
如果说孟大侠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这个戴着铁面的乔公子,就是阿染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新的故事开始了~阿染职业特殊,介意者慎入
第二章红鸾星动
遇到孟大侠之前,阿染在这世上最最喜欢的是阳春面。
一整碗都是精白面,不掺一点杂粮,吃进去的时候柔柔滑滑,嗓子一点都不会痛。汤就更妙了,里面放着香喷喷的猪油,撒上翠绿的葱花,隆冬时节,一口气喝下肚,能从嗓子眼一直暖到手指尖。
遇到孟大侠之后,阿染最最喜欢的就变成了孟大侠。
孟大侠真厉害,一个人能把五个人打得直求饶;孟大侠也真温柔,亲自脱下外袍给阿染盖,一点都不嫌他脏。
那个时候,刚刚从鬼门关回转的阿染呆呆拽着那件从天而降的外袍,被衣袍上淡而雅致的香气围绕着,使劲睁大眼睛。可惜他曾生过一场病,病好之后眼睛落下点毛病,夜里视物不清,怎么看都看不清楚恩人的脸。
不过不要紧,他听清楚了恩人的名字。
“守中剑法--你是孟少游?”有人惊惶失措地喊。阿染听出了这人是谁,他刚刚还欺负自己欺负得起劲,像吃人的老虎,现在却仿佛变成了地里受惊的老鼠。
原来恩人的名字是孟少游。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好听的名字,念起来口中仿若含着香丸,满是清甜甘冽,滋润了阿染因为惨叫而痛楚不堪的喉咙。他将这三个字牢牢记在心里,饱受折磨的身躯也好似重新有了力气,可刚一动弹,就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说:“少废话,看招!”
阿染一扭头,就看到一张顶狰狞顶吓人顶恐怖的鬼面!
月光下,一双冷飕飕的眼睛透过那两个黑黝黝的洞,仿佛索命的恶鬼。
然后……阿染一口气没上来,很没出息地晕倒了。
真正看清孟大侠的脸,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阿染从云朵一样柔软的床铺上睁开眼睛,茫然看着陌生床顶的雕花,伸手摸了摸流水般柔滑的床帐,只觉这里比暖香阁最顶级的卧房还要华丽漂亮,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
“喂,醒了就别装死,我有话问你!”阿染被这突然而来的大喝吓了一跳,连忙扭过脑袋,又被吓了第二跳。
鬼面人!
此人眼若铜铃,獠牙狰狞,脸色沉得像铁一样--不,就是铁。阿染这才看明白,原来这家伙正是昨夜吓晕自己的人。他并非什么恶鬼,只是脸上带了一张铁面具,难怪这样吓人。
“小声些,你吓到他了。”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
阿染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惊惶的心中仿佛流过一汪温暖的泉水,情不自禁看向刚刚进门的人--
“孟、孟大侠!”
声音不算好听,干涩涩的,却是纯然的欢喜。
来人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你认得我?”
阿染连忙理理头发,在左侧垂下一缕发丝遮住眼睛。复又开心望向来人,刚想点头,迟疑片刻,又摇摇头。
他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进门的男子几乎与他心里想象出的孟大侠一模一样。
不,是比他想得更英俊、更和善,身姿挺拔,背悬长剑,完完全全就是话本中锄强扶弱的大侠样子。阿染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可惜此时嗓子实在太痛,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就嘶哑得令人听不清了。
“啧,你嘀咕什么呢。”那铁面人脾气似乎不太好,不耐烦朝床上踹了一脚,“快起来,大爷我有话问你。”
阿染昨天还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但不知道伤口被抹了些什么药,此时竟然只是隐隐作痛,仿佛已经快要痊愈。
惊异之下,他赶紧爬起身,也不敢坐在床上,战战兢兢贴墙站着,两只手揪在一起,忐忑看着铁面人。
“别害怕。”孟大侠朝阿染笑道,“我是天门的孟少游,这位是我的朋友--”
“你别多嘴!”铁面人突然打断了他,冷冷道,“他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阿染心说我才不想知道呢,不过毕竟有点怕他,还是乖乖点头。
铁面满意地哼了声,命令道:“好,既然我昨天救了你的小命,接下来我问你的事情,你一五一十说出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阿染呆呆看着他。孟少游不由苦笑:“你别理他,他就这幅德行。小兄弟,实不相瞒,昨夜我们潜入你所在的那艘画舫,是为了寻找一样很重要的宝物,只是不小心惊动了看守。不过幸好如此,才让我们救下了你。如今那艘船上的人已经踪影全无,能帮我们的只有你了。”
阿染闻言一怔。
他并不蠢,听到孟少游此言,当即便明白过来。昨夜孟大侠与铁面人潜入画舫,原本另有目的,只是发现了受到折磨的自己--又或者是听到了自己当时的惨叫--因此出手相救,才暴露了形迹。
阿染知道自己的命贱过路边一根草,生也罢死也罢,何曾被人放在过眼里?可孟大侠却重视他的生命,甚至可以为此放下自己的正经事。
阿染心头涌过一股热流,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汹涌而来的感激之情,一时间只能想到跪下给孟少游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孟少游见到阿染突然下跪,忙上前搀扶。那铁面轻声嗤笑,抱着胳膊又哼了哼。
“孟、咳,孟大侠……咳咳……”阿染嗓子生疼,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只觉喉咙一阵阵腥甜。知道自己昨夜叫破了嗓子,他也不以为意,终于挤出声音道:“我、我听,他们、他们说运完了东西……”
“东西已经运走了?”孟少游与铁面面面相觑。
阿染点点头。昨夜那几个都是镖师,此时阿染非常庆幸自己在暖香阁是最下等的小倌,接待的多是这一类人,时间久了也能听得懂一点走镖的暗话,当下继续努力回忆:
“他们……运的是……一个匣子,从九歧山,运到这里……是笔大生意。”
“这里?”铁面喃喃自语,“论起南水镇的江湖势力……东西难道到了赵府?”
孟少游面上隐隐有一丝忧虑:“赵府与岳大侠积怨已久,若是知道这是岳大侠重视之物--”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阿染觉得自己没有帮上忙,非常不好意思。可他不过是去接客的小倌,能知道这些已经实属不易,实在是想不出更多的东西。
“哼,若真是到了他那里,反倒好办了,强过继续没头苍蝇一样乱找。”铁面依然是那幅嚣张到令人厌恶的德行,抱着胳膊慢条斯理道,“至于赵府的主人也不过如此,我早就想去会会他了。”
孟少游沉默片刻,道:“你--罢了,他与你家既有生意往来,去探探倒也无妨。只是听说他那个表妹日前也来了,你可要小心些。”
铁面听闻,当即恼羞成怒,勃然变色:“我才不怕她!她不就是武功高了些,就能随意欺负人么?等我拜了岳大侠为师--”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随意瞥了阿染一眼,继续道:“更何况,我未来可是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做老婆,她还远远不够资格。”
孟少游笑了笑,笑容中颇有一种长辈面对稚子胡闹时无奈的宽和。不再理会铁面,他转而对阿染道:“你家在哪里?昨夜发生了那种事情,你回去想必不好交代。倘若你愿意,就由我们带你回去吧。”
阿染不愿意给恩人添麻烦,可他更舍不得就这样与孟大侠分开,目光痴痴地贪看,想着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这点犹豫的功夫,铁面已经直起身,对孟少游说:“你一夜未睡,先歇息吧。我要去看看这边的铺子,正好带了他去。”说完,又冲阿染没好气道:“快走,别磨磨蹭蹭的,若是耽误了我的正事,哼!”
话语中的威胁令阿染浑身一个哆嗦,不敢再做推辞,赶紧多看了孟大侠几眼,终于依依不舍地跟着铁面出了门。
“孟、孟大侠昨天……”路上,阿染期期艾艾地问,“他、他没有休息么?”
铁面瞥了他一眼,语带讥诮:“怎么,你以为他衣不解带照顾你啊?做什么梦呢,真是痴心妄想,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阿染本就有些怕他,被他误解,连忙摇头:“不是的。我……我就想问问……”
“问了,然后呢?”铁面嗤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我劝你还是把窑子里那套做派收起来吧,我那位朋友干净,你太脏。”
阿染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瞅着他。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依然只露出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黑黝黝的,仿佛被浸泡在冷泉里的琉璃珠子,水润润的,很好看,又有点伤心。
“怎么,我说错了?”铁面抱着胳膊,不屑地瞥着他,“不就是装可怜想骗银子么,以为我们是冤大头?啧,我平生最厌恶你们这种人,明明有手有脚,却偏要做这种下贱的营生。还故意遮着半张脸,是不是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
说罢,他掏出一把碎银,随手丢给阿染:“拿了钱,快点滚。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尤其是不准接近孟少游。再敢用那种眼神看他,我弄死你!”
阿染没动,胳膊被银子砸得有点痛。他张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铁面冷笑一声,径自转身离开。阿染见他走远了,就弯下腰,佝偻地蹲在地上,从尘土里一粒一粒拾起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