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06)
刚才纸张散落,有一张正好落在她面前,自然而然瞥见几句,谁料一览之下,大出所料,因此急忙阻止,苦于没人听她说话,便干脆将纸张全数拾起,道:“这根本不是武功秘籍啊。这是些私人书信。有鉴启与落款……”她脸上微微泛红,有些局促地将那些纸张捏着一个小角,仿佛它们有些烫手似的,“是写给一个……叫‘凤’的人。”
各人都是一愣,汤光显喃喃骂了一声;禤百龄抢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王仪一顿,满脸通红,道:“他人的私密信件,看了已经是不太尊重……我怎么……怎么能复述?”沈茹珑一把将信夺过,匆匆览过两行,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将它丢在地上,喃喃道:“好不要脸!”她自然隐约知道沈忘荃因与男子有染而被逐出家门、革出家谱的事,但此事于世家来说是大耻,自然对旁人不能照实直说,只说少子叛逆,屡犯家法,被逐出门墙。但沈忘荃后来于武林有大功,自然有人来替他说情求和,沈家悖于压力与形势,更何况觊觎他身负绝学,只得半推半就与他和解,都绝口不提当年事便罢。但众人想要极力遮掩的事实,却在这一封封书信里,一殆无遗。
众人都各自犹疑,纷纷捡起纸张去看,日久模糊,纸张脆弱,字迹破碎,句读不凿,血痕犹然。禤百龄拿起一张,没首没尾,“……囚尽日而无光。及至玄铁加身之际,方知是君使然。何须为此?百思殊不能解。……海誓山盟,皆归尘土;心如泥灰,身如槁木。然身被重枷,口衔秃笔,尽书之外,生死不能以也……”写的大约是他被囚禁于十二楼顶时,被逼迫写下秘籍要诀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模样,却以为是被极信赖之人背叛所致,因此心生恨意,万念俱灰。
汤光显也捡起一张,见上面字迹较为整肃,写道:“……见楼高拔成,如层云歇鸟,碧玉妆就。于此闭关,种相思树,待藓草发,十二阵将成。身非形影,不能动辄以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行不离。长将以老,与楼同岁,不再问江湖事。愿君得遂平生所愿,若得鱼而忘荃……”却写得极尽平和,毫无怨怼,似是在主持修建十二楼的事宜,打算于此长久闭关,写信便似了结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可这封信既然在这里,想必也是没有寄出的了。汤光显像碰着了什么瘟疫似的掷了信,连连呸嘴甩手:“这是怎么回事?这等腌臜事,难不成死了还要拿出来膈应人——”他话未说完,四鬼已经倏地将他围在中间,冷冷道:“这里蟾山地界,汤代帮主打算说什么,最好先想好了。”
汤光显笑道:“我可没编排你们师父的不是。只是我们南派丐帮可不像其他南派的‘千门百会’一样,要对教宗唯命是从。这趟上来,我就是来和史老大分说这事的。不过,”他指了指地上这些纸,“这到底是不是凤文哪?若是凤文只不过是一些儿女家家的信件,十二家的家佬们怕不是得气得吐血身亡?他们问起来时,小老儿可不好答了。哈哈哈!卑明大师,你怎么说?”
那清癯老道叹了一声,道:“若是武功秘籍,各位都是名家,倒好分说。这老道可说不上了。王夫人,这匣子既是你家传的,你最清楚不过。”
赵朗哪里容她细想,连声追问道:“王夫人,这匣子当真是你家传的?从哪里传来?平日里收至哪里?是作为嫁妆带入王家的么?祖上传下来时,又是怎么交代的?”
沈茹珑见到这血书也自混乱,被他问话接连堵个正着,张口结舌一句也答不上来。却突然听得那断龙石内轰然作声,似有人在内击打巨石一般,王仪啊了一声,急道:“娘,还有各位前辈,仪儿求你们先救人再说。”把喻余青被困在里头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除了四鬼以外,其他人都面露奇色,没料想还有这一层复杂故事。史文业道:“断龙石放下便是永诀,墓室设在此处,是师尊常年来的念想。那石头各位一看便知……”却见王樵突然拿起那一叠血书信笺,朝墓门奔去。
赵朗不知他意欲何为,喝道:“留下了!”一掌拍在他肩头;顾念他没有丝毫武功,出手只用了二分力,但也该将他翻一个筋斗摔坐下去。但谁料他肩膀微微一斜,这一股力便仿佛泥牛入海,毫无所踪,不禁大骇。汤光显也自奇怪,这小子自然毫无半点内功,如何能平挨秋瘟鬼一掌?急忙伸手去拦,却觉得眼前一花,根本连衣角也没有碰到,那人已不知什么时候便在断龙石前,陡然扬声,将信中字句念了出来。他声音一听便毫无内力,与先前卑明真人那能抚慰人心内含真气的话语截然不同;但却不知为何仿佛能随风入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石壁之后也陡然安静下来,只听那缠绵相思、愤懑难解、刻骨深仇、无端痛恨,随着一字一句描摹出那暗无天日里焦虑又绝望的等待,渐渐归于沉寂。
隔了许久,汝凤生发颤的声音从石壁后沙哑传来:“……这是什么?……是他写给我的信……?……”
王樵道:“汝老前辈,这便是你一直在等的凤文了。”
汝凤生震惊难言,他先前见王樵的功夫,只道沈忘荃恨极了他不肯原谅;但这信中显然透露出他被十二家囚禁于十二楼顶,以玄铁铸成的铁链锁住不得脱身,等待蟾圣与他解释却久久不能,因此才愈发痛苦憎恨。一时间纷乱思绪难收:那玄铁是蟾山特有的天陨石中提炼而出,极热的天气下也仿佛万年玄冰,通常火焰连将它烤热也不能,更是坚硬无匹。他请当时的第一代弇洲先生用此打造一副极长的铁索,用来配合钻研当时尚未完成的十二归元阵阵法。后来他担心沈忘荃离己而去,便将这铁索改成一副镣铐,想将他一生一世都锁在自己身旁。沈忘荃也正是见到了这副镣铐,才下定决心不告而别。
在十二楼中再见到这刀枪不能断、烈火不能熔的玄冰铁索,也难怪沈忘荃以为是汝凤生授意十二家的人所为。毕竟以他与十二家当初极深的渊源,要他们做这些也想来不难。却不知汝凤生的确毫不知情,自能用流水制成十二归元阵后,他要那铁索何用,毕竟笨重又无法随身携带;再者睹物思人,愤懑伤怀之下,居然这么多年从未过问这铁索去向,想来是早已被人盗走了。他这才明白,二人怕是因为一场龃龉,却不知不觉陷入了别人的阴谋之中,颤声道:“……你再念!”
王樵道:“你打开石门,放我青弟出来,就能亲眼看到这些血书。沈老师还有些话想跟你说,你想不想见他?”他先前缠情难舍,焦虑如炽,心思大乱,头痛欲裂,这才明白为什么三问中第二问叫做“缠情无意”,此时将自己硬生生剖做两个,话语说来冷如寒玉,便是字字关心,却又毫不关心。但汝凤生慨然不语,半晌道:“这石头既然放下,又怎么能起来?我就算出来了,又能做什么?”四鬼都赶上前去,跪下道:“还望师尊珍重,弟子只愿长聆教诲。”
蟾圣怆然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一应事务,文业管惯了的,照旧就是。只是你们谁也没有学会我的真本领,这南派‘教宗’之称,今日就废了罢,省得你们将来继续争得头破血流。”
赵朗却心性浮动,算计颇深,道:“师父,你把绝技都带到坟墓里了,我们想学也是不能了的。”
汝凤生嘿地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躺在这坟墓里么?这九天璇星、十二归元,我没教过你们吗?这样罢!我死前得知自己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反正已睡不安稳,于地下也没有脸去见他;干脆也不藏私,不管是谁,是什么教派——反正我派自来‘有教无类’——只要能凭一己之力打开这‘断龙石’,学会这‘九天璇星图’和‘十二归元阵’,我南派就奉此人为教宗。”
几人大失所望,他们早已得传这两样绝技,只是变幻太过复杂、道理更是艰深奇诡,难以参破,饶是绞尽脑汁、用尽功夫,却无甚进境,反倒不如学习其他技法来得实用又快捷,因此早已将这两样放在一边。更何况那断龙石怎能打开?其他几人一见到这高逾数丈的巨石,也知道断然不能凭人力移动。
当然,若是能聚集数千人众,设置机括,自然也许有办法能将巨石抬起,但那耗费时日不说,殊非武人本分,更兼不敬。他们是蟾圣的弟子,怎敢妄动师长坟墓?只是这两句话传出,又不知多少人要上鬼蟾山来一探究竟,一试身手,纷争必不可少。四人心事重重,也顾不上再去细究那凤文真假。
卑明与汤光显、禤百龄上前试撼巨石,果然纹丝不动,连地上屑痕也没有分毫的挪移痕迹;四周皆是巨石山岩,无法掘土挖洞。都四顾相望,摇了摇头。
王樵自知打开这石壁断无可能,心中一片凄冷,脚下力道一泄,颓然坐倒在地。王仪也不敢置信,手指抚着石头,眼中怔怔掉下泪来。沈茹珑到底心疼女儿,将她抱在怀里,隐隐猜到一些情由,却不敢出言相劝。
卑明真人缓步上前,向石壁道:“汝前辈,晚辈武当卑明。五十年前,我曾上鬼蟾山来求教过。”他年届古稀,已经是一代宗师,却得在蟾圣面前自称晚辈。“刚刚那些书信,当真便是凤文吗?”
蟾圣道:“是你啊!我记得的。穷酸小子……如今却是大豪杰了。你问我是不是……哈哈哈……写给我的信,自然是凤文了,不是吗?十二家对我怀恨在心,想要借荃儿报复我,的确算计了我,却没有想到也被他算计了……”他笑得凄凉,长叹一声,对四鬼道:“从此鬼蟾山与十二家势不两立,你们若有谁忘了,便不是我万鬼蟾圣的弟子。 ”他顿了顿,对王樵道,“好孩子,你把剩下的念给我听吧。他还写了什么?……”声音渐渐失力,几不可闻。王樵定了定神,拿起那纸张来,缓缓续念下去。只觉那信上文字,又由激越愤悭、难以释怀转为冲和淡然。他一开始有要挟威迫之意,只当是别人的故事,字句间情感不深;如今缓缓读来,便仿佛与自己心境相互应证。这信写的正是两人永隔之际,虽知其生,却无法相见;诸多不解猜疑叠加,最终又选择一一释然,正与王樵此时心境尽皆相合。
旁人都觉得这等悖伦乱常的情事,又尽是涉及祖辈私情,令人不齿,且听之不雅,但其中切切,却也感人至深。众人不便再听,四鬼便道:“各位身上檀烟将去,殿内桂香逼人,扰灵台清明,还请出去等候罢。”唯独王樵却并不起身:“阿青不出来,我是不会离开的。”众人也不好相劝,王仪道:“那我也在这里陪着。”史文业道:“蟾口香数量极少,山上是没有了的,我们要去山下大库里取。一旦没了蟾香,桂香很快便会侵袭头脑,人睡着也罢,因为这香让人好梦流连,亦真亦幻,所以往往难以醒来;纵然醒来,但凡有所求而不得之人,从此对这香味极为依赖,时时闻不到便会发瘾一般。奉劝各位不要留在此处,否则可能一辈子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