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7)
那姑娘跌在船上,一抬头看到来人,喜道:“启珏师叔!”急忙爬起身来,解开王樵身上的绳索,对他说道:“没事了,是我衙中判官师长。”说话间亲昵信任,远胜先前对她师兄师姊。
王樵这才看清周遭,他们在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上,周围全是穿着和这姑娘一样的同门,那位被姑娘喊做“师叔”的师长,看上去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白色长发两侧垂落,配在极为年轻的面庞和一身漆黑的服饰上,看上去仿佛不似世间人物。他们同门座下的人尽皆挑着灯笼,灯上覆伞,上面写着一个扭曲的“旦”字,应该是他们“旦暮衙”的标志了,处处透着一股淫邪古怪。在这一切扭曲之中,只有这位师叔与众不同,看上去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得道高人一般,更加格格不入。但王樵当下也不及细想,就听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姽儿?你癸师哥又怎么了?”说罢低身下来,查看死者身上的伤口;再瞥了一眼王樵,问:“这又是谁?”
王樵尚未开口,那叫姽儿的姑娘急忙抢道:“我和师哥被罗汉堂人暗算,师哥身受重伤,跌入洪水,顺水漂流我也不知道漂去了哪里,师兄将我推至大树上,自己却……恰好这位、这位张兄弟在上游义举救人,将我救下来后,又驾船去救师哥。但……还是……迟了一步。”她说着双眼盈盈,低头垂泪。“后来我们撞上沙船,又是……这位张兄弟,看我力气狭小,帮我负了师哥,这才……这才……”
王樵听她这会儿称他为张兄弟,心下有了计较,也知道对方一片好意,有意回护。他低头看那位遭了横手的师哥,他在水里泡了很久,更兼被阴毒掌力重催内脏而死,此时已经有些巨人观的模样,但姽儿看他却如同看梦中情人一般,此情此景也是诡谲狷怪。她有意想让师叔不深究王樵,急忙说道:“师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白发男子将头微微一倾:“我们要找的人,在那艘船上。”
但来寻中间那艘船晦气的却似乎不止他们一家,另外远远七八条大船,上面挂出的却是各家不同的灯号。他们在这滔天恶浪之中居然相互僵持,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王樵不清楚情况,刚想开口,就见姽儿伴在她师叔身边,没有看他,却将手放在背后,朝他这边轻微一摇。
中央那船上出来一个朝廷官员,朝他们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劫夺阻扰沙船?知不知道长江若是溃堤,伤亡百姓何止百万?误了时辰便是天灾,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有一艘船上有人应声道:“我们也不想沿江百姓横遭劫难,所以请金陵王大侠出来和我们对质。”
话音还没落,另一艘船上却冷笑道:“对什么质?你们离派就是迂腐!我们九恶山庄就和金陵百姓约定了:只要速速把王佑稷交到我们山庄手上,便可换得金陵城里百万人命!不然,嘿!任凭这大水冲了龙王庙,死多少人,和我九恶山庄又有什么关联?!”
王樵万万没想到刚才自家父亲居然在船上,情势更是如此危急,但他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帮上什么忙?更何况他完全想不出——自家近些年来疏于武林事务,功夫也是惫懒落下,于江湖纷争更是一概不闻——到底又什么能让这么多武林高手不惜性命地围攻于此?
旦暮衙船上的小师叔也提气朗声道:“各位,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旦暮衙既然接了这个差事,至少可以保他一个全尸,再交给各位。”
他这话清清正正,坦坦白白,但却又偏偏无比诡异,而那些同道也像被侮辱一般,齐声呼喝,一时间各种暗器约好了一般噼里啪啦朝他们船上砸来。姽儿急忙向后一扑,拽住了王樵,也没有忘记她那肿胀的师兄,都一并向后就拖,躲开暗器。王樵撇了一眼,但见那位白发的师叔不过挥袖一卷,暗器便乒乒乓乓,在船板上砸了一片。
姽儿朝王樵连使眼色,两人挨到去船下方的梯口,悄悄下去,其他一干人都在前面对敌,神情紧张,也顾不得他们几人。
到了下层甲板,王樵连忙低声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姽儿道:“我们教派里事,张大哥最好不要知道。这里一会儿怕要成战场,更兼洪水汹涌,姽儿感大哥再造之德,张大哥还是抓紧了乘小艇快走吧。”一边将他往船畔系着的小舟上推。她这时候仍然没有改口,称他为“张大哥”,一面连使眼色。王樵明白若是给人发现他是王家的人,怕是这个小姑娘也活不过去,也只得说道:“多谢姑娘。”
这时,自家老爹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倒是出现了,他站在顶层甲板上喝道:“哪位英雄要找我,去城里王家府上,定当鼎礼相待,你们要问什么,我王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里官府的船只,秉持救灾重任,多少百姓仰望着,王某不过是恰好借路用船,又何必为难他们?”
王樵听自己父亲说话伟正,心里自豪,暗道父亲平日里纨绔不经,为人懒惰又富贵病多,还偏好虚名,但这等时候,倒是明大义大理,担得上这一声“王大侠”的称号。
谁料话音刚落,周围围攻的船只上,便响起一片嘻嘻、哈哈、阴诡莫测的笑声,有些人低声议论起来,言语虽听不清楚,却颇有得色。
“他不知道……”
“他自然不知道!”
“他当真还不知道哩!!”
王佑稷怒喝:“有什么话,敞亮放开了说!”
人们却不惧他,虽然远远望不见模样,但这几家教派的领头人,却的确对他心生轻慢,毫不放在眼里。
“不像是他……”
“早听闻过……”
“如今得见……”
“百闻不如一见!哈哈哈……”
对面船上,有个清清朗朗的声音笑盈盈说道:“爹,还跟这头猪聒噪作甚?只将他杀了便行了。其他几家都是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生怕有人先下手为强,占尽了便宜。我们冯家却不怕,我们也不贪图什么,但只教金陵王家满门死绝,也就够了。”听上去竟似乎是个少年人,语气轻佻可爱,却出此令人心悸的话语。
旁边又一船有人喝道:“冯天亚!管好你家乳臭未干的娃娃,这里还没有他插嘴的地方!”继而冷笑道,“江湖上时,说到底还是个论资排辈!要论谁先动手,在座各位,还有人胜过我家吕老么?”说罢纵身一跃,便施展轻功,打算上船;可突然半路之中,一把长剑凌然飞至,居然将他跃落借力的路钱全然挡死。那人不得已挥剑荡开,但气力一乱,无法可想,只得倒跃回去。正在二者对敌之时,又一艘船上倏地跃起一人,也是想先上了船,率先抢下王佑稷;又一名老者冷笑道:“什么微末功夫,也敢在你爷爷面前献丑!”话音落时暗器出,一把夺心镖后发先至,直取那人背心大穴。那人正在空中,防不胜防,同门数人急忙出手相救,替他隔开飞镖。但不过刚一落船梆,就又有三五人从各船飞出,施展各种远程绝技,相互阻扰。一时间王佑稷只站在原地,其他人倒在周围相互试探牵制,片刻间便换了数十招。
王樵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那刚才这旦暮衙的头领飞到船上将我俩拽回,却没有人阻拦,料想其他人功夫也都不如他,或者他是这一代人物里的领军人物,其他总要卖他一个面子。”
王佑稷却看出水势不好,溃堤旦夕之间,原本指着这些运沙船救命;但眼下被这些邪门歪道拦着不说,他们所在的船只多半是从官府和富户处抢来的,各种满载救灾防堤的物品,他们在这儿一围一耽搁,那便是几百万人命被耽搁。王佑稷单看这些人也知道自己功夫微末,这趟随官船出来,更没有带多少护卫家丁,顾不得多想,直接喊道:“王某本领微末,束手就擒!但若是你们再这样耽搁下去,眼下所有人,怕是多半葬身洪水,又有什么好处?你们争来夺去,我王佑稷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站在这儿干瞪眼,简直笑话!有本事便杀了我,我金陵王家单习武之人便有上下百口,总有人能为我讨回公道!”
众人却又笑起来,那笑声在洪水起落的深夜里,显得尤为鬼祟。王樵心急如焚,心道为什么这么久了,家里却没人来救?按说老爷出事,便是片刻功夫,家中庄上的壮丁也该有所动静;王家自己从事行商,在这长江上也有自家船队,根本不用看别人脸色,就能将这些船只再度围住。
王佑稷听着这些鬼魅笑声,也同样大为憎恶,他知道自己武学粗疏,若是单凭自个,决计逃不出这些人的魔掌,一不做二不休,突然调转手中防身用的长剑,向自己颈间劈去。
王樵一惊非同小可,脱口而出:“父——”却被姽儿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他嘴,整个将他扑在地上,牢牢按住。而几乎同时,一直潜伏在那船上的两位旦暮衙的弟子也电光火石之间迅疾出手,将王佑稷手上的刀登时挑落,同时一左一右,扑上来也箍住双手,刀尖抵上喉头。
先前那艘船上出声的少年这一回也没忍住似的扑声笑道:“王大老爷,您别想啦!您全家上下,已经被料理得干干净净,您也不用担心这洪水起去伤了你王家的产业,至少这金陵城里,你们‘蓬心尘垢金陵王’已经死绝啦!”
王佑稷只当是小儿胡言乱语,怎肯相信,大声斥道:“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全是我们王家在江湖上都没听过的名字,还敢说能把我全家灭了,呸!你以为你们是谁?”
这时旦暮衙的启珏师叔终于开口,恭恭敬敬,一派大家地说道:“王前辈,正邪不两立,你不知道我们的事,可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的事,公平得很。你王家布下奇局要灭我们满门,我们邪教不懂那些表里不一的正派行事,只能也灭你们满门,双方扯平了,也就好了。”
他说得温文尔雅,可偏偏狗屁不通,荒唐笑话,王樵听在耳里,但觉匪夷所思,绝不能是真的。别说他王家要灭人满门,这种念头,就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更是自从他父亲开始便带的家业歪向行商,族里学个武术,全是为了强身健体,对于武理根源压根不求甚解,何谈什么灭门恩怨?
有人喝道:“尉迟判官,你与他说了这么多,条条在理,却没有用的。我们若是一味相持,也只是伤了自己人。既然话说开了,那么就由你定夺罢,判他什么,赏他给谁?”
王佑稷喝道:“要我的命可以,要钱要财也可以!但我王家顶天立地,从没做过什么灭门的惨事!告诉我这事来龙去脉,让我做个明白鬼!”说到此刻,已经声音嘶哑,气息衰竭。
那艘船上先前被称做吕老的老人开口,中气十足,冷笑道:“王佑稷!去地下告诉你家王潜山,我们吕家也没有占你王家便宜!你家害死我吕家上下三十一口,所以我便也杀了你家三十一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说罢一挥手,手下弟子齐出,突然向船上掷出三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滚到王佑稷脚下,王佑稷一低头,正对上自家老大王耕的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吓得他裂声竭喝,往后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