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纪事(7)
很快,皇帝将手指收了回去,拍着他的背叫他继续睡。
今日他没排上轮值,不用早起,皇帝又这么说了,他自然乐得不动。
若是和皇帝一道起来,肯定又要被皇帝逼着动手伺候,命他给皇帝理襟系带,帮皇帝整理衣物。
这种事情不是宫女们的职责吗?为什么皇帝要让他来做?
开始的时候,卫衍以为这是皇帝新想出来的羞辱他的方法,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等他帮皇帝穿好了衣物,皇帝就反过来帮他穿衣,一边动手一边还要笑意吟吟地夸赞自己有多聪明,顺便贬斥他有多笨。
他是他的侍卫他的臣子,又不是服侍他穿衣的奴仆,为什么一定要擅长做这种事?而且皇帝他擅长帮别人穿衣,难道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不就是穿件衣服嘛,好像谁还不……嗯,反正卫衍实在搞不懂皇帝到底在得意些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若是被人看到皇帝服侍他穿衣,他的处境恐怕会更加悲惨,为了不再遇到这种事,卫衍只能或早起或晚起,尽量避免和皇帝一道起来。
不过早起通常不太可行,他一动皇帝也就醒了,时间充裕的话还会压着他胡闹一番才肯心满意足地起身。一来二往地卫衍开始学会在早晨埋头苦睡,只等皇帝走了才敢爬起来,反正只要前个晚上皇帝满意了,到了第二天皇帝通常都会很宽大地命他继续睡。
当下卫衍又迷迷糊糊了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他闭着眼睛侧耳倾听,殿内悄无声息,显然皇帝已经上朝去了。
他慢慢坐起身来,发现除了腰间的酸麻之外,全身并无其他地方不适。
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事了吗?不过才短短数十日,身体就从一开始的发热,变成了如今的稍有不适,要不要赞扬自己的适应能力良好呢?
卫衍撑着额头默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伸手拉开了榻边的帐子。
听到他起身的声响,候在外面的宫女们一涌而入,奉上一应用具,很快帮他穿戴洗漱完毕。卫衍按着他往日的习惯,先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用过早膳后,休息片刻,无事做,继续练剑。后来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沐浴更衣,上下拾掇一新,才出了门去陪皇帝用午膳。
午膳据内侍来传是在昭仁殿用。昭仁殿是皇帝寝宫的附属宫殿之一,皇帝有时会在那里处理政务。
出了寝宫大门往东走一小段路,就是昭仁殿。卫衍赶到那边后,在殿外发现了皇后的凤辇。虽说是在宫里,皇后出行的仪驾从简,依然很庞大,宫女内侍在昭仁殿外面站了满满一圈,其中还有一些他很熟悉的面孔,显然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被遣了出来。
卫衍一看这架势,估摸着既然皇后在里面,皇帝待会儿应该不会再有空找他的麻烦。他飞快地扫视一眼四周,迅速和侍卫们站到了一起。
皇后谢氏是谢家本代家主的嫡长女,德才兼备,知书达礼,比皇帝稍长两岁,是先帝生前指给皇帝的妻子,在皇帝年初亲政的时候与皇帝大婚。
婚后皇帝虽然没有专宠于她,不过向来很是敬重。既然皇后在午膳前来了,想必皇帝一定会和她一起用膳,他就可以少吃一顿食不下咽的午膳了,卫衍想到这里,心中暗暗有些庆幸。
此时,只有皇帝和皇后两人的昭仁殿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
“皇后,你僭越了。朕的臣子不必你来费心,朕会自己管教的。”景帝用这句话冷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对皇后提到的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虽然他强要了卫衍,虽然他时常想着以后要怎么处置他才好,但是将他收做侍君或者男妃弄进后宫这样的念头,他却从来没有过,没有原因,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处理方法置之脑后了。
“陛下,此事若传扬出去……”此事若传扬出去,自然是有碍君王声名有损皇家颜面,所以皇后并不死心,继续进言。
“皇后,你统率后宫,母仪天下,什么话可以信什么话不该信,还要朕教你吗?”景帝自然听出了她话中隐隐的威逼之意,他的话同样说得严厉起来,“时辰不早了,朕就不留你用膳了,你回宫去吧。”
传扬出去?也要有人敢传才行。当头上的脑袋在吃饭和说话之间只能二选一的时候,人们通常都会选择安安稳稳吃饭的。
“臣妾告退。”皇帝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皇后没有办法,更不想继续劝下去激怒皇帝,只能不甘不愿地告退。
皇后出了殿门,就听到高庸在宣那人进殿,她仔细看了正从角落里走过来的那人一眼,才上辇。这般姿色也能入皇帝的眼,皇帝恐怕只是想尝尝鲜,没有给他任何名分的打算,就算是得宠也不会有多长的时日。
或许是她反应过度了,毕竟皇帝的寝宫不比后宫,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未必全部可信。
卫衍本来以为他能够逃脱这顿午膳,可惜很不幸,皇后走了,皇帝命他进殿,内侍们开始传膳,最后,他依然坐在皇帝身边食不下咽地陪同用膳。
卫家的家训是食不语,说实话没有在用膳时有说话习惯,就算有也不善言辞的卫衍,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陪膳者,不过景帝并不在意,惶恐也罢不安也罢拘谨也罢,习惯了也就好了。
他偶尔会淡淡地问几句与膳食有关的话,卫衍小心地回几句没有意义的废话,再加上有心腹内侍高庸在那里插几句,这顿午膳很快过去。
净手漱口以后,换到他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宫女们很快奉上了香茶。
“卫衍,你恨朕吗?”景帝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掀起茶盖划了划盏口边沿,呷了一口后突然问道。
卫衍正坐在他下首捧着茶盏喝茶,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这于礼不合,又迅速低下头去,手中的茶盏一时没端稳,晃了一下,差点将茶水洒出来。
“臣不敢。”除了这三个字,卫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被皇帝这么狠狠羞辱后,他怎么能不恨,但是恨又能如何?
他是皇帝!坐拥天下的皇帝,掌握所有人身家性命的皇帝!
就算他恨他,又能如何?
不是不恨而是不敢吗?若卫衍说不恨,他倒是真的不敢相信。在他这么对待卫衍以后,他还能说出不恨这种话,他的定力和心性该有多么强大?
景帝沉吟片刻,继续问:“卫衍,你忠于朕吗?”
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皇帝终于厌倦了和他做那事,愿意把他当作一名普通的臣子来对待了?
无论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忠心不容置疑。
卫衍放下茶盏,起身走过去,跪到了他面前,朗声说道:“臣心可鉴日月。”
“起来吧,朕信你。”景帝望着跪在地上向他效忠的人,缓缓开口,“等年后你去幽州宣旨监刑吧。”
若不是皇后来提醒,他一时倒真没有想到,其实对于卫衍还可以有别的处理方法。
母族王家,妻族谢家,强势的外戚是他座下皇位的基石,同样也是他无法随心所欲的主要原因,如果现在再加上卫家,形成三足鼎立的均势,这棋局就更值得期待了。
帝王之道在于均衡,君子与小人,忠臣与奸臣,甚至连权臣世家豪门巨族的数量和势力也必须保持在均衡的态势,这是帝王学中很重要的一点。
既然他现在不知道该拿卫衍怎么办才好,那么,就将卫衍这颗棋子放到更重要的位置好了。这么做的唯一好处就是,在他对整个棋盘的棋子还没有完成大调整之前,这颗棋子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再烦恼怎么处理他这个问题。
至于完成调整以后该怎么处理不需要的棋子,这样的大调整所需时日不菲,到时候他肯定不需要再烦恼这个问题了。
那一日那一跪那一诺后卫家就此荣宠及第,这个百年世族以烈火烹油之势迅速成为景皇朝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并且这份荣耀在此后又延绵了数百年,直到和皇朝一起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第七章 自欺
不过,当时当日的这两人并没有想这么远。
景帝是终于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
自从那夜把卫衍弄上了榻,这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为难不已。这种事正确的处置方法他当然知道,但是他就是犹疑不定下不了决心,甚至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就这么一日日拖下去,结果拖着拖着,更是拖出了越来越多的不决。
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放下了心事,他的脑中开始浮现出卫家的一个个人名,以及他们将来会在官场中占据的位置。至于卫衍,当然会有一个很合适他的职位等待着他。
未来很值得期待呢,景帝喝了口茶,微笑起来,心情极为愉快。
而卫衍正在想幽州离京城有多远,他这一路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虽然父亲告诉过他这个消息,但是他以为一个随时会死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宣旨监刑,这是皇帝最信任最倚重的近臣才会担任的职务,通常意味着以后在仕途上的青云直上。
他以为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是皇帝刚才的话语推翻了他的结论。
皇帝既然做了这个决定,肯定是表示皇帝终于对他的身体失去了兴致,愿意从此和他保持正常的君臣相处之道了。
卫衍想到这里,快被多日来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身体突然间感到一阵轻松。
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吧,马上就会有新的开始了吧。
那一夜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人脱光了衣服肆意把玩,他一时气血上涌头脑发热,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杀了他,手已经抬了起来,却在对方镇定的目光中一点点冷静下来,慢慢退却直至绝望屈服,最后万劫不复。
只是因为,在那一刻,他看清楚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他自幼侍奉的君王,是他曾立誓要追随的男人,这个人,是皇朝的帝王,是天下的共主。无论这个人此时对他做了什么,杀了他的后果只有一种——毁家灭族。
想明白这点后,他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皇帝为所欲为,直至昏睡过去。
第二日,他睁开眼睛,看到四周帐子上那些繁复的龙纹时,脑子呆滞到无法做出反应。昨夜他昏过去的时候,他就认定了自己不会再醒来。发生了这种事,事后该怎么处理他心知肚明,当他屈服的时候,就已经不抱任何生的希望了。
但是他竟然醒了过来,竟然在昨夜被百般折辱的龙榻上醒了过来。宫女内侍见他醒来,立即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伺候,很快就有太医过来给他把脉开方。
他在呆滞中回过神来,心里涌起深深的悔恨。其实当时他应该反抗的,不能杀了皇帝,至少他可以逃,也许根本逃不出去,也许最后的结果依然只有一种,但是他不该就这么傻傻地屈服了,然后在第二日醒来后继续遭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