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纪事(8)
当时他为什么不反抗,这个问题的答案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也许,当他看清楚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是谁的时候,他的意志已经崩塌,反抗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醒来,一旦醒来就得面对发生过的这一切。
是选择自我了断避免继续受辱,还是选择苟延残喘地多活几日,这真的是一个两难。千古艰难惟一死,预料得到会死和自己选择死亡毕竟是两回事,况且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自我了断?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岂不是愚蠢又可笑?再说,那时候他还没有真正绝望到无法自处吧。
他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皇帝就回到了寝宫,听到他曾仰望的君王他曾誓言要守护的君王,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威胁他提醒他敢寻死就用他全家来陪葬,听到他侍奉经年的君王用恶意的讥诮的声音告诉他,以后他必须习惯那些对待后,他才真正感到了无法言语的绝望。然后,彻骨的寒始终笼罩着他,让他再也感觉不到温暖的阳光。
而现在,他宣誓效忠的君王又用一句话给了他新的希望。
当他跪下誓言“臣心可鉴日月”的时候,就像很多年前他向年幼的帝王宣誓效忠的时候一样,毫不迟疑,诚心诚意。
面前的人依然是他要追随的人,是他要守护的人,这一点,无论过了多少时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就像他是他的君,而自己是他的臣,这一点,也永远不会改变。
天熙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民间有祭灶扫尘的习俗,宫中为了避免走水,严令不得私祭,不过扫尘的习俗倒没有废除。
卫衍奉诏入宫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内侍们举着稻草扎成的扫把,上面为了讨喜还扎了红锻,正到处跑来跑去掸着看不见的灰尘。
宫中各处清扫都有专人负责,当然不会有积灰的角落存在,不过这个习俗蕴含着“除陈布新”的涵义,扫尘的用意就是要把一切“霉运”、“晦气”统统扫出去,寄托了百姓们辞旧迎新的愿望,倒不是真正为了清扫打理房子,所以正在做此事的内侍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看到眼前这幅喜庆的景象,卫衍虽然身体疲惫,心情却很轻松。
那日下午皇帝给了他旨意后,就遣他去了大理寺,这几日他一直泡在大理寺与众人商议年后出发的诸项事宜。景朝的处刑一般是在秋后,但是谋逆大案不在此列,判下后通常都是斩立决,况且皇帝为了杀鸡儆猴,巩固他亲政后的势力,对此案下的命令是严审重判。除了被太后当场诛杀的罪魁祸首外,此案牵连者众多,御笔朱批后的处决名单有厚厚一叠。
“十岁以上斩立决,十岁以下入贱籍,仆从奴婢尽数没官拍卖,幽州世家此后数十年恐怕都会一蹶不振。”大理寺卿一边翻看卫衍带来的条陈,一边摸了摸胡子,在那里微微摇头,“卫大人不用多虑,虽然此事太急,准备事项繁琐芜杂,不过自有下官属下众人操心。卫大人就请打点好行李,到时候出发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卫衍可不敢托大。这事他担了名头,若出了事自然也是找他,辛苦一点也是没有办法,所以他盯在那里熬了几日,看着众人校对名单以及重新审阅了一遍案卷,确定没有差错,才命人封存名单案卷等物品等着出发之日。
这事急就急在放在年末办理,若在平时也不需要熬夜苦干。这里要说说景朝的朝会制度和各处衙门的休憩惯例,就能理解为什么会这么着急。
景朝的朝会分大朝会、朔望朝和常朝,大朝会在每年岁首,冬至和皇帝万寿之日举行,并非为了议事,而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的盛大庆祝仪式;朔望朝在每月初一十五举行,百官朝谒,与常朝的最大区别在于朝谒的人数多品阶广;至于常朝即是平常说的早朝,一般在每旬的逢二、四、六、八日举行,一月十二次,只有符合品阶的朝臣才能朝谒。
当然没有早朝的时候皇帝还是不能休息,一般会召见重臣在御书房或其他地方议事,不过到了每年十二月二十八,岁末祭祖以后就会封朝封玺,一直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后,才会重新开朝会议事。
而景朝的各处衙门的惯例是十日一休,称作旬休,另有节假日并皇帝皇后太后等生辰亦有几日休息,岁末年初的年休则长达十多日,除了几个比较特殊的衙门,其他衙门在年休时按例不办公务。
皇帝到了年末才把这事交代下来,并且按他的意思是正月十五过后就出发,到了幽州大概是二月初,正好避开正月不染血腥的惯例,到达后即可择日按旨处刑。
这就意味着做事的日子只有短短几日,众人只能辛苦一点把这活赶出来。
好不容易卫衍把一切安排妥当了,他一出大理寺,就有内侍上前宣他入宫见驾。这神出鬼没的架势,简直和暗卫有得一拼。
“卫大人这几日辛苦了。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命老奴先来服侍您洗漱沐浴用点东西,再好好歇一歇。”卫衍刚站定看了两眼内侍们的扫尘,乾清宫的内侍总管高庸就迎上来,向他行礼。
卫衍口称不敢连忙还礼,他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敢,高总管乃皇帝跟前的第一心腹,他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使唤。
高庸也不和他站在外面多礼,只把人往里面让。这位在大理寺待了几日,皇帝天天遣人去问,问清楚了他是盯在那里忙着办公事,才没有下令命他回来,不过看情形到今日也该到极限了。
皇帝一大早就命人去大理寺外面守着,只等他出来就把他召进宫来,还在上朝前吩咐了一堆话才肯走。
他自幼服侍到大的皇帝,对眼前的人用了几分心思他自然猜得准。既然皇帝都这么用心,他做人奴婢的怎敢怠慢。而且眼前的这位主得宠也就罢了,更难得的是脾气不错容易调教,规规矩矩地守着本分,不会恃宠而骄挑三拣四故意为难伺候的人,多日相处下来,他看在眼里心里添了几分好感,热络的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真情。
卫衍进了殿,本来只是想就这么候着,毕竟没有做臣子的会在君王的寝宫,又是沐浴又是更衣还兼用膳休憩的规矩。
那日皇帝下旨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皇帝是要结束前段时日的荒唐旧事,不但不会杀他还有了重用他的打算,毕竟宣旨监刑的差事不是谁都有机会担任的。
慷慨赴死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本来以为必死的局面,无论皇帝因为什么原因改了主意,能不死总是好的,就算他贪生怕死吧,反正再难堪的时候他都撑下来了,没道理皇帝罢手了他倒要想不开。
也许以后君臣相处时会有些芥蒂,但是只要他本着为臣之道小心一点,应该不会太难吧,而且虽然他老是被老父斥为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一旦有了机会他还是很想努力去抓住,以便日后有一番作为。
头一夜留在大理寺的时候,他真的很害怕看到门外有宫中的内侍踏进来宣他入宫,好几次他似乎隐约瞧见了人影,一晃又不见踪迹,一直惶惶不安地等到天亮,他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没有料错,从此以后君是君,臣是臣,终于可以摆脱噩梦,再也不用忍耐那些事情了。
今日出了大理寺,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内侍时,倒不再有害怕的感觉,想来是皇帝急着要听他的汇报,才命人等在这里的。
不过眼前众人的殷勤又是怎么一回事?
卫衍面对一拥而上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宫女们慌了手脚,连连退却,直到被逼到角落不敢动弹。
他们可能还没有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吧?反正过了今日他们就能知晓,以后不需要再这么对待他了。
卫衍惴惴不安地安慰着自己,偏偏这个解释苍白无力到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第八章 逃开
“陛下在议祭祖的事项,恐怕要到晚膳时才会回宫。这些都是陛下早早吩咐下来的,若是陛下回来的时候,发现大人还是这般憔悴模样,没有好好歇息过,肯定会狠狠处罚奴婢们的,还望大人体恤怜惜,不要为难奴婢们。”
高庸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几日不见,卫衍又开始恪守为臣的本分,不肯接受众人的伺候,但是他很清楚皇帝可不管这个理由那个理由,到时候,卫衍逃不掉处罚,跟前伺候的人当然同样一个都逃不掉。
人家高总管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卫衍再不答应就是在刻意刁难了,只能由着他们去。
卫衍这几日只在用膳的间隙才合眼眯过一小会儿,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他在浴桶里面迷迷糊糊了一阵,被人叫醒后,到了外面边吃东西边又想闭眼打瞌睡,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切,想要休息的时候又有了新的问题。
照身边伺候的众人的意思,当然是要他上龙榻去睡。
开玩笑,以前在那里睡是皇帝的命令,他没办法不睡也得睡,现在敢自己爬上去那可是杀头的罪。
龙榻当然不能睡,他就坐着打瞌睡,迷糊了一阵东摇西晃差点撞到头,搞得众人比他还要战战兢兢,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第一次的时候是皇帝自己不小心弄伤了人,还不爽了好几天搞得众人都胆战心惊的,卫大人这么打瞌睡,要是一不小心磕破一点皮,他们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最后当然还是高总管给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暖阁外面的耳房里为他寻了个地方,又是抱来锦被又是送来火盆,让他先凑合着睡下。
卫衍记得他现在是在等候皇帝召见,不想做这么失礼的事,高总管只能再三保证会在皇帝回来前叫醒他,才哄得他小心睡下。
然后,他就这么睡死过去了。
“太傅觉得祭祖之事是否还有不妥的地方?”御书房内,景帝正在虚心下问,口吻很是温良恭顺,摆足了尊师重道礼贤老臣的架势。他那隐隐散发着的帝王威仪与他以国士待之的谦恭神态混合在一起,不但没有矛盾的地方,还让人不由得生出折服的念头,恨不得以国士报之。
“陛下不用多虑,这个计划已经多方确定,可保万无一失。”太傅柳泽生是先帝生前指给皇帝的老师,在皇帝年幼时就为他启蒙,多年来一直悉心教导他,可以说是皇帝倚重的第一谋臣。
天熙元年是景帝亲政的第一年。虽然说皇帝成年大婚后亲政是惯例,但是太后摄政多年,朝堂上势力盘根错节,又兼有心人在旁觊觎,在这帝后权力交接的第一年,朝堂上有了一些不谐的声音,而民间似乎也有些异动的影子。
上半年平平安安地过去,偏偏在下半年出了桩“逆王案”,虽然最后王驾无损,但是随之而来的大量血腥杀戮,恐怕会让天下臣民质疑景帝“顺天承运”的正当性。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真到了流言四起的时候,再靠血腥镇压实为下策。所以岁末的祭祖大典自然是一个好机会,只要准备妥当,“天降祥瑞”就足以证明景帝亲政是顺乎民心天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