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149)
他怕白准灰心丧气,想着法子哄他高兴。
白准好像是烦了,但只要霍震烨提出来,他就不拒绝:“弹得好,赏你一块大洋。”
“一块?我给人弹琴,怎么也得讨点别的好处吧。”
一月一日动土建庙,算起来也没几天了,给工匠加钱,怎么也得让他们先把大殿给修起来,让城隍爷有地方安身受香火。
阿秀静静站在门厅后,听他们说完话,转身进屋去。
冬日清晨,邮差骑着自行车,穿进馀庆里的长弄堂,一边打铃一边叫:“吴太太挂号信。”
送了一圈,邮包里还有最后两封,一封是吴家的,还有一封是是寄给白家的,自从他负责这个片区,白家就没收过任何信件邮包。
但白家小楼早就没人住了,搬去了哪里,这些邻居也没人知道。
城隍庙大火,烧塌了半边的房子,熏黑了馀庆里另一半屋子,白家有钱,自然搬走了。
吴太太收了信,邮差随口问:“吴太太,你晓不晓得白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啦?”
吴太太摇摇头:“我哪里知道,这里一片都搬空了,下个月我们也搬走了,到时候我把地址留给你。”
邮差下楼要走,小燕背着书包叫住他:“我知道白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秀给她一个地址,说她们还能继续来往,但她们交往变得越来越少,小燕还没长大,而阿秀突然就长大了。
邮差骑车去租界,敲响白公馆的门,霍震烨打开门,看见信是写给白准的,还有些奇怪,等看见寄出地址,他把信揣进口袋。
给了邮差一叠小费,拿着信上楼叫醒白准。
白准一夜都没睡安稳,在震烨怀中翻来覆去,他才刚睡下就被拍醒,眼睛都未睁开:“怎么?”
“灵官村有人送信来。”霍震烨辨认了一下信上的字迹,“是个叫谭三姑的。”
白准长睫微掀,浓目望着那封信,竹刀刮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信纸,摊开几行字就把信的内容看完了。
“写什么了?”霍震烨伸手去取,白准并没阻拦。
谭三姑的信写得含含糊糊的,只是请白准赶紧回去,一定一定要回一趟灵官村,别的什么也没说。
“这信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伪造的?”白阳连白准的师父爱听评弹都知道,说不定就知道谭三姑,伪造一封信,把白准骗过去。
“三姑不识字,这信是托人写的,她有事不能说明白也是自然。”
“你要去?”
白准点点头:“要去。”他接连梦见两次灵官村,也许真是师父在提醒他什么,他要回去看一眼。
“灵官村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大路能到?”
白准并不答话,他拿着这张纸,突然发问:“这纸有味道吗?”
霍震烨一怔,拿起信纸,放到鼻端,轻轻一嗅,他闻见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正透过纸墨传出来。
“有血腥味,但很淡,还有种别的味道。”
“是恐惧。”恐惧从口述人的心底传达出来,落在纸上。
灵官村并不远,但这样一封信从灵官村送出,辗转到上海起码也得半个月,村子里如果持续不太平,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
“收拾东西。”白准吩咐纸仆,纸仆从阁楼里拿出两个藤条箱子来,里面装上白准的衣服,和洗漱用具。
“今天就走?”
“立刻就走。”白准的竹轮椅滚到屋内,在师父的灵位前上了一柱香,“我回灵官村看一看。”
香烟笔直升到空中,又在半空四散。
霍震烨也收拾了箱子,他还买了许多罐头酒肉,像去响水那次一样,把汽车后车厢装得满满的。
白准坐上车,他这次没把阿秀留下,让阿秀也跟着一起去,把纸仆也塞车厢,指挥霍震烨:“开出城,大约一天就能到了。”
灵官村,也叫灵棺村,那里家家户户都以做棺材为生,不做棺材的人家,就做寿衣,扎花圈,做纸扎。
白琪带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在在灵官村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家家以丧葬事为生,是最不忌讳死人的地方。
灵官村座落在山脚下,青山葱茏,绿水环绕,是处绝佳的风水地,这里出的木材也正合适做棺材。
车开了一天,开不进去的地方就由两个纸仆抬着他们进去,到达村外时天都快黑了。
霍震烨推着白准进村,随手拦下个牵着牛回村的年轻人:“请问谭三姑住在哪里?”
“谭三姑?”那个年轻人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在霍震烨的西装和白准坐的竹轮椅上停留,“三姑已经走了半年多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半年?但这信是半个月前才寄出来的。
第111章 三姑
霍震烨拿信件脸上变色, 白准问道:“村里可有识字代写书信的?”
“有啊, 村里有个教书的徐先生, 除了教小孩子们读书,也替人写书信写挽联,要不然你们去问问他。”那个年轻人老实回答。
霍震烨把信封拿给他看:“你看, 这封信是他写的吗?”
“我又不认识字,这我哪儿知道,但他就住在前面, 你们去问问不就行了。”他还急着牵牛回家吃食呢。
霍震烨推白准到那人指的这一家, 霍震烨敲了几下木门, 屋中有人问:“谁啊?”趿着鞋子过来开门。
徐先生穿着长衫, 乡间地方,都民国许多年了,他还剃着半月脑袋,拖一条长辫子,开门看见霍震烨,见他完全西式打扮,奇装异服, 脸挂了下来:“找谁?”
“我们找写信的人。”霍震烨把信封递过去, “这是先生你写的信吗?”
徐先生方才还看霍白两个外来户一百个不顺眼,眼睛一扫信封就脸色青白,几乎就快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门框,看样子想拔脚逃跑,可他又不敢, 喃喃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
霍震烨一下把门撑开:“这信是谁托你写的。”
徐先生耷拉着脑袋,苦着脸说:“谭三姑。”
“她不是已经死了半年了吗?”
徐先生整个人一抖,他连嘴唇都吓白了:“是,是死了。”谭三姑是村里看妇人病的土郎中,跟着她爹学了一手医术,但她是个女人家,除了妇人找她看病,村里的男人可瞧不上她。
谭三姑性格又古怪,常年不爱跟人打交道,自己一个人住在远离村子的小竹屋里,人走了三四天,才被上门求她瞧病的妇人发现。
她没子女,也没亲人,是村里人给她一具薄棺,扎了几个纸马,办完葬事的。
这对灵官村这些造棺材为业的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大家当天就把事给办完了,还烧了纸。
这里家家都是吃死人饭的,丧葬事个个精通,谭三姑的事办得很圆满,除了从此村里再没人瞧妇人病,什么事也没发生。
直到一个月前,那到晚上徐先生刚收了学生们的束脩,打了二两酒回来,一边数着花生米一边喝温黄酒。
喝得迷迷糊糊,就见眼前一道蓝影子,是本村妇人打扮,他咂吧着嘴问:“有什么事?”
“想请你写封信。”那妇人低声说道。
徐先生喝得眼前发花,拿不了纸笔,何况夜也深了,虽是个老妇人,到底名声不好听,他挥挥手:“你明天白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