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景采访,已经是这个时代的记者很少做的事情了,帝国内只有中央政府下属的宣传机构还较多地使用实景采访模式,保持着这种古老的方式。其他的媒体采访通常都是在全息网络世界当中进行,有时候采编、采访者、被采访者都有真实世界的id,有对应的肉体,有时候则是虚拟的人类。在全息网络世界当中,尽管多数人认为自己和“人”打交道,可是确实有很多“人”是通过大数据计算而建模出来的模拟的“人”,他们可以对上载了神经系统的人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做出相应的反应。一开始的时候,虚拟人可以被发现破绽,那是因为关于人类的云数据库不够完善,近十来年,随着人类语言行为云数据库的完善,这种事已经很少发生。五年前,帝国通过了一项法案,《关于虚拟人在全息网络世界可以不出示自己数字身份的法案》,从此,他们作为全息网络世界的居民,和有肉体,使用自己神经系统链接网络的人类一样地取得了“人权”。
记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这种实景采访了。陈尧昔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可是最微妙的表情,不能用言语来定义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全息网络世界的虚拟人也已经拥有了。记者并不觉得现在的采访和他在网络上的任何采访有什么差别,他拿起陈尧昔准备的水,喝了一口——在全息网络世界当中,他喝水的时候得到的感觉也是一样的,除了不能真的给肉体补充水分,喝进嘴里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系统会记录人类喝水以后产生的感觉,在全息世界喝水后也会立刻得到反馈。如果说全息世界和真实世界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真实世界的环境比虚拟世界恶劣多了,最近帝都夏天的平均温度已经突破了46摄氏度,白天出门感觉就像在烤箱当中被蒸烤着。日南本来就在北回归线以南,夏天也比帝都更热,郊区的温度会稍微低一些,但是也是非常闷热的。
陈尧昔的家是通透的平房,有对流的风吹着,并没有开空调,记者在采访的一个小时内,一直处于感觉非常热的状态,他喝了好几次水,感觉自己快要中暑了。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愿意一直呆在网络上。但是没办法,这是工作,还是这个世纪少见的线下工作。
“那您觉得造物主存在吗?”尽管很热,记者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他配合陈尧昔的话题,反问了她。
“随着科技进步,过去我们认为的一切自然的东西,都被证实有着极为精巧的远超人类创造性的结构。如果说是无意识或者混沌,毫无计划地自然生成这样的东西,那么无意识本身就是一种计划了。
“你刚才问我,我过去的状态和治愈后的状态,对比在全息网络系统上线和下线后的真实世界,有没有什么区别,我在阐述这个区别。假如世界上有造物主,如同我们创造了这个全息网络世界一样,尽管一样精巧,它有一个地方和我们大不一样。”
“你是说?”
“对待失序的容忍度,或者说,秩序的松散度。”
“你是说,假如有的话,造物主的容忍度更高吗?”
“造物主不会认为我之前的状态是失序的,我的疾病也在秩序当中,没有冒犯到它的秩序。”陈尧昔说了一句话,她的表情意味深长。
虚拟人尽管也做得出这种表情,可确实很少使用这种不确定的表达方式。因为大数据指导下的虚拟人,会认为人类不喜欢看见这种意义不明的表情,他们会控制露出这种表情的频率。记者心里想。
“我的疾病状态,与作为人类的我,生死攸关,我不能忍受,我父母也不能忍受,我周围的人都不能忍受。但是在它的秩序当中,是可以容许的存在,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存在。”陈尧昔补充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4章 星垂2(下)
城市当中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已实现无人驾驶,甚至没有驾驶台,只需要在网络上告诉交通系统他的起始地点和目的地在哪里,就会有这样的交通工具过来接他。城郊会稍微有些不便,需要提前预约交通工具。记者在到达陈尧昔家前就预约了离开的城市空中客车。尽管只在户外呆了不到三分钟时间,记者依然觉得非常非常难受,他觉得他的躯体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天气。他非常疑惑为什么陈欣怡能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活到这么长的岁数。
记者搭乘城际空中客车回到帝都,回家后立刻登录了全息网络世界,进入办公室,将颅内芯片储存的关于这段采访的视听信息导入了他的办公网络里,让计算机自己合成一篇采访。但是采访稿出来的时候,关于造物主的部分被标记了,他的主编坐在办公室里,看了稿件后问他:“这是神学采访?”
他们的杂志社是中央政府宣传机构的网站下属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机构,有着一本名字叫作《旧时光》的杂志,专门记载过去的故事。他们的杂志订阅量很低,但是毕竟有中央财政支持着,算是旱涝保收,不在乎订阅量。不过为了节约经费,杂志社并未聘请很多的人类,比如主编就是个虚拟人,身份是四十岁的男性,略微有点秃头和肥胖。办公室还有一个美工同事也是虚拟人,是个二十五岁的妙龄女郎。整个杂志社有三个自然人,其中包括记者武润生,不过武润生并未感觉办公室里的虚拟人同事和自然人同事之间有太大的区别,他们说话的方式、行为的方式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只是平时不容易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可是即使是自然人,在全息网络上假如有很大情绪波动的话,系统也会发生警告,并且强制退出,把神经系统链接中断,使人的意识回到肉体,也就是说,他们看起来和被规则约束后的自然人也差不多。事实上假如那项关于“3D人体打印”的禁令被解除的话,这些虚拟人应该都可以得到真正的肉体,并且作为一个真实人类存活。可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如今的大部分人类,尤其是全息时代出生的人类,甚至更希望自己是个虚拟人,因为有肉体就会每天被迫下线,系统会提醒人类在必要时间吃喝拉撒以及活动身体,以维持必要的生命机能。有时候口渴、饥饿、尿急的感觉憋不住了,也会被自动离线。更糟糕的是,肉体会生病,会死亡,当肉体死亡以后,全息网络上关于这个人的数据会都被清空。虚拟人尽管有“寿命”,到了时限系统也会安排他们“死亡”,但他们却没有这些生理上的烦恼。
“不,这不是神学采访,这是关于她的回忆。”
“但被采访者是陈欣怡,不是陈尧昔,这些回答是陈尧昔的。”
“是的,但是陈欣怡睡着了,后面是她女儿代她接受采访。”
“不,她接受采访的部分说的是她自己的事情,和陈欣怡无关。我们这次主题是陈欣怡对她那个时代的回忆。而且陈尧昔的谈话涉及到神学的范畴,发表之后会引起部分读者投诉。建议修改稿件,可以去除陈尧昔的采访部分。”
地球上近一百年出生的人,几乎都在意识形态上有一个共识,也就是“神”是不存在的,唯有科技的不断进步才能让人类过上更好的生活。通过巨大而开放的全球互联,人类看到无数同类都用渐渐同一种方式在生活,人类过去几千年因为互不交通而产生的多样化正在消失,人类正在变成一个整体,而这一切,都是人类自身努力的结果,与旧时代对自然界非常无能为力的古人信仰的“神”无关,何况大多数时候,“神”只是部分人试图统治另一部分人的借口。
“可是主编,她说的造物主,您仔细看看,不是神学范围的,而是哲学或者物理学范围的。”
“这不重要,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我们的杂志订阅量再低,也是代表官方态度,建议你修改稿件的争议内容。”
一个公司或者机构,通常会向开发虚拟人的公司雇佣虚拟人做“决策”,每当这个时候,记者才会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适合于此岗位可以做出最好决策的程序”。虚拟人做出决策的方式是通过大数据来估算一件事成功或者失败的概率,从而做出最优决策。在这一点上,基于神经系统的直觉或者经验作出判断的人类还是比不上的。比如此时,记者觉得这一段话题被删除了有些可惜,毕竟这是他冒着几个小时的高温辛辛苦苦采访得来的稿件,而且陈尧昔看问题的观点也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个人认为还挺有价值的。但是主编会通过大数据判断一篇什么样的稿件有风险,一篇什么样的稿件可能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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