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将你视为拖累。”末悟道,“你救过我——”也许他知道这话折衣不爱听,所以他停了停,又换了个他自以为折衣能接受的说法,“若没有你,我登不了造化,上不得西天。而况此次,你是佛祖派来的特使,我总不能让你死了,白白便宜那条贼蛇。”
折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一口气从胸口提了上来,却最终崩溃掉,他反而绷住了神色,冷风拂过他的发梢,像要给他一些微笑的底气,“我不会死的,”他一字字地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带着你回去佛祖座前,与你和离了再死。”
末悟却像终于生出些无意义争吵的不耐,自己走到另一处岸边,从大石底下翻找出自己早前放在这里的衣裳,一一穿上。
他半夜去寻那妖怪时,先找见了这处清泉。他想化作狼形往地底搜寻更为简易,便在此处脱了衣裳——那个时候,他便已思忖好,折衣数日来风餐露宿地赶路,肯定很想洗澡,到了白天,他可以将折衣带来这里。
他的道侣,他的夫人。出身清贵,姿仪优雅,脾气骄矜,性情别扭。做了三千年夫妻,末悟自认是很了解他了,但每一回吵起架来,他又发现对方像一个谜。
一夜不曾合眼,末悟也到底很疲倦了。扣好衣带,他背对着折衣,淡淡地说:“我明白,毕竟当年你嫁给我,也不过是迫于佛祖的一纸赐婚罢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回走。
折衣身上的伤痕虽渐渐消隐,但他被巨蟒吞噬了一些灵元,这内伤一时半刻难以痊可,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像喝醉酒了一般。
今夜却有淡淡的星光,仿佛是这一带的大妖被铲除,使那沉沉夜幕漏出了光亮。折衣抬头看了看星辰方位,想这恐怕是哪位星君闲来无事行过这一片分野,还特地来看他们的笑话。
三千年前,他渡劫醒来,便接到了佛祖的赐婚。说是末悟也正巧渡劫升天,功德圆满,可以在天庭做一个惩恶扬善的魔君。但末悟的工作性质特殊,时常要与凡俗恶念作搏斗,七情六欲,业障苦恼,佛祖担心他会堕了道心,便让自己座下最为坚定不移的折衣去守在他身边,时时为他拂拭。
要说折衣嫁给他,确实是因为包办婚姻,折衣无法反驳;本来在他眼中,末悟也不过是自己亘古以前养过的一头狼崽子罢了。但他并没有怨言,也不曾反悔,毋宁说,他毕竟信任佛祖给自己安排的姻缘,他曾经愿意与末悟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然而末悟的那句话,像含了很深的怨恨,是他从不曾料想到的。
他甚至下意识想问:那你呢?
当年你娶我,是否也不过是迫于佛祖的一纸赐婚?
若是你也如此,又有什么资格挤兑我?
一呼一吸都牵扯得心脏有些疼。然而末悟走在前头,背影却挺拔,折衣倚着枯树停下来喘气,他竟然也不等自己,折衣垂下眼帘,只能咬牙继续跟随。
走到那片扎营的空地边缘,末悟却停住了。折衣走到他身边,看清了空地上的情形,乃倒吸一口凉气。
与他们一同行旅大半月的兵士们,竟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个个都被剜目拔舌,开膛破肚!
带着腐烂气息的风刮过残破的旗帜,璀璨星光映着他们溅血的兵戈。这片空地比四周地势略高些,鲜血便不断汇流到二人脚下,又有蚊虫鼠蚁,窸窸窣窣,都往尸体周围聚集过去。
折衣恍惚地往前走了两步,便见到昨日还有说有笑的那名副将,连半边身子都不见了,肩膀之上只余一个空洞的脑壳。一阵风过,吹来生死之间的气味,令折衣突然转身干呕起来。
“蟒妖本不在此处,还有谁能如此造孽?”他捂着嘴,低声喃喃。
末悟想起下凡以来所见种种,近日在战场上所见恶灵之蹊跷,沉默片刻,道:“这或许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折衣垂下眼帘,“到底是因为我……”
是因为他,一时动心逞欲,被巨蟒骗走,才会让末悟离开这里,才会让这些人失了庇护,以至死无葬身之地。
东土战火已绵延二百余年,妖孽孳生,恶灵遍地,而这些卑微的凡人,又到底有什么错,要受这样的劫苦?
“尊……”一个气息微弱的字眼从死亡的土地上漂浮出来。折衣蓦然望去,却见几具尸身下压着那个长罗王派来的使者——那是曾迎他下界的城隍小仙。
折衣立刻奔了过去,试图将城隍从尸体底下拉出来。城隍失了仙力,已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却摇摇头道:“不……”
折衣这才发现,城隍的两条腿也已不见,他根本没有被压住,他只是无法再动弹了。
他压抑住自己的声音,“是……是谁,你看清了吗?”
城隍的眼神却迷茫,望着折衣,就好像望着佛祖一般虔诚而无奈,“不知……来人,道行极深……行动,如露,如电……尊者,小……小心……”
话未说尽,城隍已气绝。双目圆睁,仿佛还有许多的不甘心地瞪视着折衣,好像要折衣来给他一个答案。
不知何时,末悟已在他们的身旁。他低声说:“我一直奇怪,那蟒妖为何会冒险出山,应是有妖孽从中作梗。那个妖孽,或许……认识我们。”
折衣没有言语。
折衣低着头,末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折衣的心有时像很脆弱,一点刺激就能惊得他跳起来;有时又像很顽强,金铁浇铸,还带着尖锐棱角。末悟探不明白,下意识上前,伸出手想去碰一碰他,却突然被折衣身上暴起的白光所挡开,虎口一阵剧痛。
死气森森的林中,忽而有星光萦绕的光晕降临在折衣身周,幽幽地,直到铺满这整片死不瞑目的空地。佛弟子的白衣纤尘不染,振振欲飞,他闭上眼,无数花纹繁复的经文从他双胁之下辗转飞出,宛如在他身后展开了一双迦楼罗的翅膀。
众生的烦恼平息,众生的伤痛愈合。亡者残缺的灵魂都拼接起来,从光晕中缓慢流散,渐渐在那鲜花盛开的彼岸结成了队,往地底投生而去。城隍虽魂飞魄散,但也因而得到了一缕安慰一般,嘴角渐渐噙出微弱的笑意。
声影皆息,只留折衣一人,在这苍茫的世上唱经相送。
末悟看着这一切,沉默地咬住了牙。
终于送走最后的亡灵,折衣盘膝而坐的身子晃了一晃,苍白的脸容如萎谢的花朵,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你……”末悟开了口,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折衣闭上了眼。佛弟子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是一滴慈悲的泪。
末悟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时,便看见了这滴泪,看见它晶莹地、飞快地滑落折衣的脸庞,他连抬手擦拭都来不及。他压低了眉宇,眼神中裂出破碎的罅隙。
“折衣。”他低声说,“我会找到他,我终有一日找到他,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折衣乏力地昏睡过去,想必已听不见了。
末悟又觉得自己这一番剖白过于无力。万年前,在阿修罗地的满目疮痍的战场上,自己也曾见到佛弟子为众生悲伤落泪。
如今已是万年之后,他仍旧在为他的众生落泪,而自己,在他的慈悲心底,从始至终,没有容身之处。
第18章
偌大的队伍于是只剩了折衣、末悟两人。不知是因他们过了大河,进入了福泽深厚的长罗王的地盘,还是因他们两神仙不再遮掩法力,这一路行到长罗都城繇,倒是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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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罗王率领臣僚嫔妃出城迎接。末悟一身戎装下马,向他奉上赤谷王金印,折衣便在后头安静地瞧着,这所谓天道所钟的长罗王,年近五十,方面大耳,目光如炬,倒确实是一副好面相。长罗王笑意可掬,扶起沈将军,又亲切地问道:“这位大师是……?”
末悟道:“末将在回师途中,遭恶人埋伏,全赖这位大师相救。大师功力醇厚,发愿护佑十方国土,是以末将邀请他一同入城,随末将行止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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