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天旋地转,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松了一口气的小雄虫脑袋一蒙,失血过多的身体终于坚持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了昏厥。
在双目被黑暗蒙蔽的最后一秒钟,顾庭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一截冷硬的虫肢轻轻挑起,随后跌倒了某个充满了血气的怀抱里。
——唔,好软。
——像是妈妈的怀抱?
路边蛰伏着的黑红虫子伸着触须在虚空中颤了颤,似乎在感知着什么气息,它的身体一路走来因为舔舐了全部遗留在路面上的血迹,整个躯体都扬着一种莹润的光泽,像是上等的黑红血玉,昂贵且珍奇。
它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眼看小雄虫要被抱走了,黑红的虫陷入了焦急,扭动着身子努力追赶,可距离却在一点点拉大……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甚至久到顾庭都不知道过去了几小时还是几天,他在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某些医疗设备“滴滴滴”的动静,随之而来的是很多围绕他周遭断断续续的声音——
“精神力……体质太差……很多流血口……”
“快,插管……心率降低……”
“还有伤口……太多了,流血止住了吗?”
“怎么回事?快输营养液!回升了……”
好烦,为什么这么吵?好想睡觉啊!真的好吵……
好吵、好吵……
苍白干裂的唇终于挣脱了昏沉意识的束缚,随着嘴角皮肤的浅浅抽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地溢了出来:“别吵了……”
很快,周围虫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医疗设备忠实地“滴滴滴”叫个不停。
勉强满意的小雄虫眉头浅浅松开一点,但还是能看一截若隐若现的小褶子,忽然一只骨结分明、手指修长的巧克力色接近,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落在了小雄虫的眉心,将那一点褶皱揉散。
淡了很多的青草味儿散去,朦胧间顾庭似乎听到一声轻啧。
这一回,小雄虫真的睡了很久。
——他又做梦了。
还是曾经梦见过好几次的虫巢,比起最开始见到的模样,那里破败了很多,弯弯曲曲的通道像是经历过巨力的撞击,石块破碎、土堆零散,原先被雄虫们精心装潢过的金色也变得黯淡无光。
顾庭以幽魂般的状态站在四通八达的交叉口,无法明言的心灵呼应叫嚣着,他的双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顺着身侧一格外惨烈的通道里前进。
随着一点点靠近,他听到了隐忍的悲鸣声,似乎充满了痛苦,在痛苦之下是无法掩盖的恨意。
通道的尽头,是那个把虫母金屋藏娇的地方。
金碧辉煌变成了陈旧颓圮,原先厚实软和的草垫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枯黄的枝叶比晚秋的落叶还惨,一碰便能在脆响之后变得稀烂。
那只虫母侧卧在枯草之上,他漂亮到超脱性别的面颊上带着涔涔的细碎汗珠,从眼尾开始染着红晕,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且费力的操磨。
虫母下半身的肢体比起上一次见到的色泽更加灰暗,原先流淌在其间的生命力已然悄悄消逝,那是一种近乎到灰白的寡淡,毫无血色可言。
他的怀里抱着一截从中折断的尾钩,充斥着神秘意味的黑蓝色亮面外壳被灰烬污染,独特犹如天空的蓝色血液染在尾钩的断口截面上,诡异的软肉间可以看到一截虫族特有的纯白断骨。
虫母在哭泣、在悲鸣。
他蜷缩着肥大臃肿的虫形下肢,以一个极其艰难的动作缩着,双臂紧紧搂着尾钩,即使赤条条的胸膛上被有毒的袋状尾节剐蹭出青紫的痕迹,也依然不愿意松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顾庭甚至能够对那种悲伤感同身受。
形单影只的小雄虫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正在一抽一抽地发痛,就在他失神的片刻,嘈杂的动静从另一边的洞口传来——
几只雄虫挥舞着凶戾的钳足走来,他们均是半人半虫的形态,人脸上生着复眼、脑袋顶着触须、周身遍布虫纹。在他们的钳足上拖拖拉拉着一截暗色的硬壳。
直到走进了光源之下,顾庭才看清他们钳足上挂着什么——是五个连在一起、形状分明的巨型体节,断口处正好与虫母怀里的尾钩断面重合。
顾庭心里浮上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测。
雄虫们耀武扬威地将体节扔在了虫母的面前,他们看着无法支起身子的虫母像是没腿的蠕虫一般在地上卑微爬行,手肘上蹭破皮的伤口开始溢血,即使每动一下都疼地抽气,但虫母也丝毫没有停顿,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将那段体节抱在了怀里。
——与尾钩一般抱着。
“尤坦……”
“尤坦……”
虫母细声喃喃着,却很快被雄虫粗暴地扯开手臂,将他怀里的体节、尾钩抽出扔在角落里。
在虫母凄厉的惨叫中,一切开始褪色,像是被石头惊起波纹的水潭,所有的画面瞬间破碎,在瞬息之间荡然无存。
——唰。
躺在纯白色病床上的小雄虫睁开了双眼,雅克斯之目一般的眼瞳闪烁着水光,在睫毛轻颤的同时,一滴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洇湿了耳侧的枕头。
即使有泪水做润滑,顾庭依旧觉得眼眶干涩,他全身都没有力气,微微抬眼,只能看到占据自己半张脸的呼吸机,雾气起伏,凝结成细碎的水珠,而在他身侧则插着好几根长管,正源源不断地往破败的躯干里输送着营养液。
举目四望,是纯白干净的病房,到处都是冷然的机械感,偌大的屋子里只放了两张床,一个上面躺着刚刚苏醒的小雄虫,另一个上面是意识全无、同样插满管子的雌虫。
——这是哪儿?
疑问充斥在顾庭的脑海里,他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找到了先前的片段:在他被戴着面具的雌虫们赶到广场上后,突然联络器被接起了强制通话,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他在众虫面前爆马了!
小雄虫蓝色的眼睛瞬间瞪圆——他是雄虫的身份暴露了!他的群友们竟然是叛军头头?
对于之前认识后将群友们当做雌虫组织的顾庭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以为的小喽啰群友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厉害?
在安静的病房里躺了片刻有些呆不住的小雄虫微微颤动小拇指,在三番两次的尝试后,他终于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他艰难且缓慢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直到感觉能大致操控后,才缓缓抬起手臂取下了脸上的呼吸机。
短暂的一声喘气后,他撑着病床坐起来,身上的管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与躯干连接,那是高科技的神奇力量,只要轻轻拔下,就会在皮肤上露出一块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红印,丝毫没有痛觉——不对,是他现在本身就感受不到疼痛。
脚尖悬空晃了又晃,小雄虫从床上落在了地面,经过治疗仪后已经痊愈的脚上只剩下小树杈一般交错的深红色血痕,密密麻麻延伸到小腿、膝弯、大腿,甚至是更加隐秘的地方,连手腕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情景,甚至攀升到了侧脸、眼角。
“唔,还是肉粉色的顺眼……”
小雄虫低声嘀咕,手指从腕骨上的红痕滑过,拿起病床一侧架子上搭着的病号服——勉强说来就是个露着屁股的大型围兜,胯下生风的凉飕飕感令虫的心里充满了不安,但到底比全光着要好。
顾庭踉跄几步,找着走路的感觉,一路扶着墙到了病房门口,感应门自动打开,迎面就是一道银灰色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机械风走廊。
整个廊道里寂静无声,不见任何虫影,赤着脚的小雄虫也下意识放缓了步子,顺着墙根寻寻觅觅。
他承认,从病房里醒来的那一刻,顾庭感受到了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怪异且无法解释的梦境、突如其来的身份暴露、态度未知的叛军群友们……
所有的事情都在短时间内叠加在一起,令他有种窒息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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