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乌有者的呻吟,感到那双并不强壮的手像坚硬的生铁一样牢牢禁锢着自己。比琉卡挣扎了几下,意识到这个乌有者哪怕被杀也不会松手——这是他的使命,是所有和他相同命运的人一生唯一的目标,现在使命即将完成,意味着他与他的信仰之间有了更高的连接。
比琉卡的目光瞥见仍然身陷混战的九骨,三名骑士中有一个已被击落下马,剩下两个伺机寻找进攻的机会。这一边,失去手臂的骑士因为重伤无法战斗,比琉卡的面前只有一个对手和乌有者。如果他被抓住,九骨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机会只有一次,他狠下心,提起剑对准乌有者。剑尖落到颈边时,乌有者脸上那张怪异的面具脱落了,露出被遮盖着的面容。
这是比琉卡第二次看到乌有者的脸,比上一次更近,近在眼前,像噩梦般扑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比琉卡竟然觉得这张本应痛苦不堪的脸孔在朝他微笑。
那一抹神秘微笑永远留在乌有者的脸上,他用力往上爬,企图扣住比琉卡的腰,让他彻底没有挣脱的可能。比琉卡的剑在乌有者猛然向上的冲撞中穿过了他的喉咙。
目睹这一幕的骑士反应远不如同伴被砍断手臂那么激烈,反而从容地上前一步,抓住被乌有者死死抱住动弹不得的比琉卡的头发,将脑袋掀得向上扬起,露出脆弱的咽喉,把长剑横架其上后说:“我抓住他了。”
比琉卡咬紧牙关,伸手摸到插在腰边的匕首,宁可死也不要让他们以此威胁九骨。
他握着匕首对准身旁穿着长靴的腿刺去,一声惨叫从头顶传来。
比琉卡感到喉咙被割破一个口子,血迅速涌出来。他拼命往后仰头,避开锋利的剑刃,不顾一切将身后的人撞翻在地。
第46章 铁之心
九骨将最后一个骑士击落马背,为了不再继续缠斗,他把每个人都踢晕过去。
清醒着的只剩断臂托姆,他抓着自己被斩断的手臂,犹豫片刻后转身逃离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比琉卡半跪半伏在那个差点抓住他的骑士尸体上,不止手中的匕首,他的脸颊、双手、全身乃至四周的草地间都是血。
九骨担心来到他身边。
比琉卡出奇地平静。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佣兵提恩塞就死在他箭下,但那一次没这么近,也没这么血腥和惊险。九骨先去查看他被剑划开的喉咙,伤口没到致命的地步,毕竟神殿骑士的目的是活捉他,这也是比琉卡能侥幸取胜的原因——他不畏死,对手却不愿他死。
九骨想扶起他,比琉卡却自己站起来,抹掉脸上让他发痒的血痕。在他身后,乌有者的尸体依旧维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像溺水者试图抱住身旁的浮木似的曲张着手指,残缺的脸上很难看出死亡降临的痛苦,反而嘴角含笑,显得心满意足。
比琉卡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他的纠缠中挣脱。
九骨看到死去的骑士仰躺着,锁甲洒满鲜血,右腿血肉模糊。致命伤是当胸一刀,匕首被绞在锁甲中难以拔出,九骨难以置信比琉卡这一刀能刺穿锁甲杀死对方。他用力拔刀,好不容易才拔出来,刀刃被甲胄磨出了几个细小的缺口。
“我们走吧。”他说。
“嗯。”
往前走的一瞬间,比琉卡感到膝盖无力,差点又跌倒。
九骨揽住他的肩膀。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说,“等一下。”
他转身去找丢失的武器。
长剑落在乌有者身旁的草地里,弓箭在路边的树下,全都已经血迹斑斑。
九骨发现他的腿也受了伤,但他根本没有察觉,反而到处寻找萤火。马儿听到他的呼唤小跑回来,灰檀木却因为刚才九骨骑着它同时和三个骑士搏斗而受了惊吓和一点小伤,因此九骨一下马,它就远远跑开不愿回来。
比琉卡在死去的骑士身边找到一张画像,画的不是他,是九骨。
九骨第一次在西多林荒村外救回比琉卡时没有掩饰自己的面容,被神殿骑士悬赏追捕是迟早的事,直到今天才有人拿着画像去告密领赏,已经算迟了很久。
九骨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更关心比琉卡那一道差点割喉的伤口。每一次的意外遭遇过后,他们都不得不带着一身伤奔向下一个藏身处。他骑上马背,不时听到比琉卡在身后强忍的咳嗽声,虽然已经做了一番简单包扎,但这样的伤势不是草草了事就能治好。
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
九骨偏离道路往无人的小径走,夜幕降临时,四周已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他找到一个被野兽弃置的山洞,不知道曾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如今只剩苔藓和灰尘。
比琉卡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进九骨的怀抱,他的身体被一路疾驰带起的风吹冷,又因为伤痛发热,那种不惜一切杀死对手的意志随着血液流失消退得一干二净。九骨把他抱进山洞时,他软得像那条熊皮毯子。
伤口边缘极其干净齐整,可以想象割开皮肤的剑有多锋利。
九骨用水囊中干净的水洗去血渍。为了应对旅途中随时会发生的意外,他特地在上一个城镇的酒馆里买了一小瓶烈酒,店主承诺只要喝一口就会醉上一整天。现在这瓶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酒被当做药水擦洗伤处。
九骨想起自己和洛泽决斗时互相给对方添了很多伤口,其中最深的一道是纳珐请村中手指最灵巧的女孩卡迦弥缝的。比琉卡的伤还不到需要缝合的地步,九骨用手轻轻按住时,感到他的喉结因为干咳而滚动。
——是不是因为洛泽从头至尾都叫他“小朋友”的缘故,所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一直以为同行的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九骨忍不住想,其实比琉卡已经是个青年,比他小一些,但绝不是需要时刻照看的孩子。
——难怪他一直急着想学射箭、学剑术,学这学那。
九骨用绷带裹住伤口,回想每一次比琉卡向他提出这些要求时的神情和语调。
难道他是因为好奇吗?
九骨忽然发现,如果正视比琉卡是个成年男子,那么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请求都只是为了能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而已。然而就像洛泽以“还是个孩子”不让比琉卡醉酒一样,九骨终于觉察到自己也正在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他掌握那些会触及血腥和杀戮的技能。
今天的意外并非意外,它曾经发生过,将来也会再次发生。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不是由于比琉卡的不擅战斗造成,反而是因为九骨始终将他视为被保护者而令他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九骨包扎完伤口,发现比琉卡睁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会儿。”九骨柔声说,“我守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他拿出那条暖和的熊皮毯替比琉卡盖好,打算去洞外找个隐蔽处把马藏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就被拉住手掌。
“不要走……”比琉卡的声音嘶哑而陌生,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的眼中满含不舍与祈求,于是九骨回到他身旁,任由他紧握自己的手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话,你的喉咙受伤了。”
“对不起。”比琉卡不停地说:“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不会射箭也不会用剑,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也成了被悬赏的对象。让我在这里睡着吧,等我睡着你再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还有灰檀木。”
九骨静静地听着他叨念。他说着离别的话,手指却像铁钩一样牢牢紧扣不肯松开。
“你在发烧。”九骨感到手掌中传来的滚烫热度,“睡吧,等醒来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离开。”
比琉卡像叹息似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九骨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们确实该好好谈谈,不是以成年人对孩子,也不是以保护者对受保护者。九骨将熊皮毯拉上来,盖住比琉卡的肩膀,就那样握着手守着他入睡。
九骨记得自己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仿佛只要握住某个人的手,那人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无论生死、伤痛、疾病,亦或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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