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喜欢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问得九骨只能叹气回应,现在却不会那么不假思索地提问了。
“这一带应该有村落。”九骨说,“我们沿着岸边找找吧。”
“好。”
走了一会儿,九骨把灰檀木叫回来。马儿跑得浑身是汗、精神十足兴奋不已。
湖岸边没有明显的道路,看来很少有人活动的样子,只是偶尔会看到一些渔民来过的痕迹——陈旧的破渔船和渔网。虽说是湖岸,可真正的湖水离这里依然很远。
比琉卡在岸边的泥地里抓到几只肥硕的螃蟹,入夜后就点燃篝火烤着吃。第二天两人继续沿着湖岸走,直到傍晚,眼前终于出现一个灯火点点的村落。
这是个地图上没有的小村庄,比琉卡觉得比自己生活过的弥尔村和有狼一族的村子还要小,一眼就能扫尽几户农舍。
村子没有农田,却随处可见捕鱼用的工具。
这是个渔村。比琉卡忍不住想,可为什么不见村民出门捕鱼呢?
九骨似乎也有同样疑问,不过能找到村落已是值得庆幸的事,两人下马步行,往村中走去。
“你们是旅行者?”一个坐在路边休息的人抬头看了看他们说,“来干什么啊?这里可没有旅店住,也没有酒馆可以让你们消遣。”
确实,这个贫穷的村子,村民气色颓丧,孩子也不多,全都面黄肌瘦。
九骨说:“我们不需要住宿和吃饭,只想问有谁能带我们去湖中小岛。”
与他搭话的人有一张像撒满芝麻似的脸,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你们要去湖中岛?”
“是的,我们想搭船,我会给愿意去的渔夫好价钱,如果不行也可以花钱买一条船。”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比琉卡问,“因为岛上有女妖?”
“你知道就好。”
“我听过镣铐湖的故事,可没人见过女妖,也没有女妖害人的事迹吧?”
“她吃人呢!是生吃,剥了皮,趁人还活着惨叫的时候就一口一口吃下去。”芝麻脸绘声绘色地说着,仿佛亲眼见过女妖吃人的场面,“总之上岛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这么说还是有人去,对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他自相矛盾,比琉卡却并不指出他道听途说的漏洞,深知恐怖传说在无力抵抗的人们心中有多大的震慑力,足以让他们忍饥挨饿也不敢前进一步。
九骨避开这个让对方害怕的话题,问道:“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捕鱼。”
“可是湖边没有船。”
“因为不能想去就去,一个月中只有几天是捕鱼的日子,必须所有人一起去,感到危险得立刻回来。”他和陌生旅人攀谈时,村里少有的几个孩子围拢过来,喊着要听故事。
芝麻脸伸手驱赶他们。
比琉卡回忆在弥尔村时,潘芭安戈给他讲的镣铐湖女妖的传说。
安戈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女孩和她的族人住在毒牙湾通往外海的小岛上。
小岛名叫被鳞,离赤里非常遥远,和东洲、角尔也有非得大船航行好久才能到的距离。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被鳞岛,也没见过除了族人之外的其他人。不过他们不需要出海也能靠捕鱼生活,因此不像渔民那样一身腥味。
被鳞岛盛产一种独特的红色香料。科雷利特的纳鲁斯虽然也出产香料,但和被鳞岛的香料比起来简直像沼泽里的烂泥味。海上商人都妄想有一天能找到这座小岛,去寻觅传说中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
有一天,一个没鼻子的人在海上迷路了。
比琉卡记得自己当时问过安戈,为什么是一个没鼻子的人,他的鼻子去哪了。
安戈回答,那人的鼻子天生闻不到任何味道,但不是没有鼻子,只是大家为了嘲笑他,都叫他没鼻子的人。
没鼻子的人原本打算坐船出海,从圣加港出发途经东洲去海外,可船队没到蓝波港就遇到一年之中最坏的暴风天气,他遇难了。这个可怜的人在海上漂浮了几个日夜,浑身皮肤都被泡烂,变得又硬又粗糙。
说到这里,一生在小村生活的老妇人露出困惑的神色,向比琉卡解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在全是水的汪洋大海中漂流,却会像被吸干了一样干涸。一定是故事太久远,传来传去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总之,他奄奄一息离死只差一步时,漂流到了被鳞岛。
对于这个陌生人,女孩和她的族人都感到十分惊讶意外。几百年来,因为岛上的奇香令水手们迷航——有的掉头走了回头路,有的则迷失在海上下落不明,几乎没有能够登上小岛的人。
不过最后,女孩和岛上的族人还是救了他。
没鼻子的人很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愿意在岛上度过余生,不过他生性好奇,去了太多地方,听过太多故事。他把这些神奇古怪的故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女孩,惹得她对孤岛之外的世界悠然神往。
后来呢?比琉卡努力回忆,安戈讲故事本来就很混乱,常常会停顿很长时间,让他以为她睡着了,非得把她摇醒才能继续。
“那个女孩是不是离开了小岛?是不是?”
比琉卡回过神,发现有个顽皮的孩子已经爬上他的膝盖,催他快讲后面的故事。芝麻脸虽然一脸不想听的样子,却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她离开了。”
唉,这样的故事,开头总是很久以前有个男孩或女孩和族人过着平静的生活,然后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陌生人或落魄、或好奇、或莽撞、或无知,总能引诱少男少女义无反顾地迎向他们未知的世界。
女孩是如何离开的呢?
有一天,海上出现一艘巨船的影子,它的风帆重重叠叠,船头犹如远古巨兽,在海上航行时风浪再大也巍然不动。船上的人想必看到了海岛,正全速行驶,可忽然间又开始转向。没鼻子的人在岛上见过不少驶向小岛的船只,却没有一艘能靠岸。这艘巨船乘风破浪,速度不是其他小船可以比拟,开始转向时,船头已经突破浓雾近在咫尺了。
一瞬间,没鼻子的人想起自己曾经四处旅行,想到自己不该被困在孤岛上老死,于是不顾一切冲向礁石扑进海中,发疯一样地向巨船游去。
他边游边喊,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喊得如此响亮。
女孩眼睁睁看着他游向巨船,对海岛之外的美好想象全部瓦解了。这个会坐在礁石上给她讲故事的人,这个说过自己来到世外仙境再也不愿回去的人,这个说过会爱她以及这座小岛的人,此刻扑向大海和巨船时的模样如此丑陋不堪,曾经娓娓道来的温柔嗓音变得又尖细又刺耳。他喊着:“救我,救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再后来呢?爬上比琉卡膝盖的孩子问:“没鼻子的人有没有上那艘巨船。”
“据说没有。”比琉卡回答,“那是一艘来自王都的巨船,除了国王没人有那么大的船,船舷那么高,船上的人根本听不到有人在海中呼救。他们最终还是因为岛上的香气迷惑而转头离去了,就像做了一场梦。那个没鼻子的人也随着掀起的海浪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过小岛。”
“他被淹死了。”孩子说,“他活该被淹死。”
比琉卡也这么对安戈说过,他觉得没鼻子的人背叛了女孩,付出的只是虚假伪善的感情。但是安戈说人的感情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她没见过真正的海,对海浪的想象却接近于真实。海浪有起伏,人的情感也一样风云难测、时刻变换。所以没鼻子的人对女孩的爱意和对自由的向往都可能是真的,只是在那一瞬间,其中一种感情占了上风。
——我的孩子,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也不要全心全意相信人没有坏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情感之海,风平浪静时可以相安无事,波涛汹涌时就要加倍小心。
养母的告诫犹在耳边,比琉卡却忍不住向九骨望去。
不会的。他心想,这个人心里的海面没有那么诡谲的风暴和波涛,有的只是温柔的涟漪和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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