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耀丢掉手中半截断矛,漫不经心地坐回去,这场惊险的刺杀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魔王没有理会失职请罪的侍从们,而是缓缓转过身。
他冲那位被拴在自己身边的奴隶露出一个残酷的笑,问:“兰缪尔,你昨夜说,谁是无辜者?”
目睹了一切的兰缪尔跪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欲坠,像片吹一吹就倒的纸。
他茫然地抬起因沾了血而显得更加惨白的脸庞,问:“为什么?”
魔王的回应是向身后一挥手。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飞快地爬起来,捡起武器,开始砍刀切菜一样地屠杀剩余的百余名俘虏。
惨叫与哭喊声绵延不绝,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个男女老幼像是被割掉的杂草,在铁矛与短刀映出的寒光中倒了下去,断肢和头颅滚了满地。
兰缪尔突然弯下腰,狠狠攥紧心口的衣袍。他疼得粗重喘息,半晌突然撑住地面,张口吐出了血。
昏耀在奴隶身侧大笑起来:“深渊从来没有慈悲者的活路。兰缪尔,是你不懂深渊!”
他指着兰缪尔,对身旁吩咐:“叫这个犯蠢的人类看完处刑的全过程,结束之后,栓到奴隶棚里去,让他尝尝真正地做奴隶该是什么味道。”
第一年,兰缪尔还不懂深渊。
……
这次的冲突事件,以及接踵而至的忙碌,令昏耀对兰缪尔快速地失去了兴趣。
因为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冷了。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为族人们的过冬做好准备。
迦索深渊没有太阳,之所以生灵还不至于死绝,是因为这里的地底有着纵横的火脉。
火脉活跃时,会化作地火从大地的裂缝窜上来,一旦踩上就很烫脚。但火脉的沉睡期更凶险——那时,深渊将会迎来漫长的冬季,万里冰封飘雪。每次过冬,总有不少魔族会活生生冻死在严寒里,或是因为缺少食物而逐渐饿死。
这一轮冬季要比往年好得多,因为他们拥有了从人类的王国掠夺归来的战利品。
魔王慷慨,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散给族人,连命如草芥的劣魔都得到了许多恩赐。
但尝到了甜头,贪婪的魔族就开始不依不饶。
有的部落首领怨愤于魔王的草率退军,他们想在温暖的人间躲避寒冬;另一些首领则专注于从王那里讨要更多的战利品作为赏赐,乱糟糟闹个不休。
石柱森严的王庭前,血迹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半月的时间内,昏耀杀了一个叛乱的小部落首领,两个企图冒犯他的首领子嗣,两个散布谣言的年轻祭司,五个私吞族人分赏的部将,还有殃及池鱼的几百个不知名魔族。
鲜血让他兴奋也让他麻木,昏耀逐渐将那个曾经会在深夜里陪他说说话的奴隶抛在脑后。
毕竟,将圣君掠至深渊前的那么多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摩朵从奴隶棚清点完人数回来上报,随口对他说:“吾王,那个人类贱猪好像快死了。”
魔王当时正在用魔息淬刀,那把青铜弯刀横在他的膝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出神了许久。
第8章 第一年
这个夜晚,昏耀去奴隶棚寻找自己从人间带回深渊的战利品。
找到兰缪尔的第一眼,昏耀甚至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意识到摩朵所言非虚。
那道明显比魔族瘦弱许多的身影,安静地横在奴隶棚里一个阴湿脏污的角落里。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在地上,在严寒之下凝结了细小的霜。
昔日的圣君形容枯槁,消瘦得脱了形,竟比当初被魔王刺伤了胸口、剥夺了法力之后的那段日子看起来更加糟糕。
不远处,同样被锁链拴着的几个奴隶正龇牙咧嘴,冲气息奄奄的人类吐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辱骂。这污秽的言语在魔王踏进棚内的时候突兀地停止了,奴隶们纷纷趴了下来。
昏耀推开铁打的栅栏门,走进去。更深的黑暗笼罩了魔王阴沉的面庞,他用漆黑的鳞尾将一动不动的人类翻过来。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昏耀仍会在一次次噩梦中复现他此刻所看到的一幕。
兰缪尔的脸庞是惨白的,微微睁开的眼眸涣散失神,藏在凌乱的银发下面。他显然已经陷入昏厥,四肢摸上去湿且冰冷,好像体内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温度。有两只壳虫正在咬他指尖上的血痂,此时窸窸窣窣地飞速爬走了。
昏耀脑子里有片刻空白,第一个念头竟是:他就这么死了吗?
许久,才看到人类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吾……吾王。”
管理奴隶们的奴官战战兢兢地跪下,“我们确实在按照普通奴隶的规矩饲养他,但……或许是人类吃不下深渊的食物……或许因为将要入冬……”
魔族各个憎恨人类不假,但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假如王的奴隶在他手上被养死了,这件事可大可小。
正因如此,奴官才会胆战心惊。今晨,他将两串干肉和一壶酒献给摩朵大人,恳求大人帮忙探探魔王的口风。
昏耀盯着地上的兰缪尔,头也不回地问:“吃不下?你们给他喂什么?”
奴官说:“婆娑草的根茎,畸豆,生壳虫……”
“……”
昏耀烦躁地甩了甩头,这些都是被深渊的瘴气严重污染的食物,人类吃下去,危害不亚于慢性毒药。
或者不如说,他更难相信兰缪尔居然真的吃了这些东西将近两个月。
那个自幼在神殿里长大的,干净得仿佛是光明本身的人类,竟能靠有毒的草根和虫尸撑了两个月……
昏耀对奴官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个魔族便如蒙大赦地后退两步,飞快逃出去了。
昏耀独自站了片刻,用尾巴拍了拍兰缪尔的脸颊。
“兰缪尔。”
“醒醒,兰缪尔。”
兰缪尔的睫毛忽闪着。他醒不过来,挣扎半晌,神色只是更加痛苦。忽然咳了两声,唇角随之溢出血沫,温热的液体滴在昏耀的尾上。
这一刻,昏耀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他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把兰缪尔带回来呢。
魔王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兰缪尔,他的仇敌、对手和执念,他的苦难之源,他七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自己将这个人类带到深渊,以其深爱的王国和子民要挟他,得来他的臣服,图的是什么?
就是为了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像破烂一样卑贱地死去吗。
那到底是对兰缪尔的羞辱,还是对他自己的羞辱?
深夜的奴隶棚里悄无声息,昏耀在兰缪尔身边屈膝半跪下,伸手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他感受到人类的体温,细细的血管荏弱地在自己掌心下弹跳着。
自己已经胜利了,昏耀想,战败的是兰缪尔。他不应再执念深深,做出试图在深渊圈养人类这种糊涂事。
现在就这样结束,还来得及。勉强可算作一个体面的终局。
可就在这时,兰缪尔的眼睑动了动。
就在昏耀将要发力的那一刻,兰缪尔缓缓睁开了双眼,有微弱的光凝聚在瞳孔里。
他气若游丝:“……吾王。”
昏耀的指尖发僵。
他在寂静的夜里与兰缪尔对视。
“吾王,不要杀我……”
兰缪尔歪过头来,枕着自己的银发。
人类将自己苍白的手指覆盖在昏耀漆黑的鳞爪背上,轻轻地笑,嘴唇梦呓似的动了动。
昏耀弯下腰去。他听见兰缪尔对自己耳语,说的是:我不愿死。
昏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黑暗弥漫,将魔族与人类的身影涂抹得宛如雕塑一般。
许久,昏耀沙哑地开口:“兰缪尔,你已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说:“你已经快要死了。”
他说:“哪怕我不杀你,你也很快就要死了。”
他这样说着,却迟迟没有收紧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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