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着城楼的绝望渐渐浓重,越来越多的人不忍心看下去,选择听从艾登亲王的劝说撤入内城。
凌晨时分,最后一批等不到神迹的人类信徒们,也终于开始惶然向内城撤离了。他们有时互相推搡,有时又扶老携幼,千万双鞋子的走动在大路上扬起了尘沙。
但没有说话的声音,每个人人的眼底都写满了黯淡与迷茫。
为什么?正如七年前那个因得不到神的回应而崩溃的金发少年那样,这些城民们都在惘然苦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何神子打不败魔王,为何神母不庇护神子?
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魔族什么时候开始攻城?
一旦王城失守,所有人都会惨死在恶魔手中吗?
“——神母不可能不降下庇护!!”
突然,先知高亢的声音在人流中响起。
夜色中,老人的脸庞扭曲起来,每一条皱纹都在用力地紧绷,涨得发红。
他肯定是认为自己找到了挽救之法,那双浑浊的眼睛,迸发出秃鹫般的阴光。
“除非,”老人喊道,“那本应接受庇护之人,信仰早已不洁!!”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四周哗然大惊!
“不可能,不可能!”在城头最先拦住先知长老的妇人喊了起来,她气得红了眼,“我们都知道,圣君陛下是这个世上最虔诚的善者!”
另一个戴着褐色布巾的青年也不敢置信地大叫:“是啊,先知长老,您在说什么?圣君陛下可是被神殿抚养长大的神子啊!”
“没错,没错!如果连陛下的信仰也算不洁,我们的信仰又算什么,淤泥和灰尘吗!?”
眼看城民们炸开了锅,先知长老又喊道:“七年前,神子曾被恶魔蛊惑!”
说着,先知长老猛地从人群中拽出一个人——那是个神殿骑士打扮的男人,眼神躲闪,脸颊的肌肉正痛苦地抽动,似乎陷在挣扎之中。
“吉尔伯特,你是向神母起过誓的最诚实的骑士!告诉所有人,七年前,神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先知!我……”
吉尔伯特苦涩地嗫嚅着,无数城民都惊讶地望着他。坐在马上的艾登亲王,此时也转身远远地望着他……
自从登基之后,兰缪尔就不再启用神殿长老们安排的护卫了。
至于吉尔伯特,艾登记得兄长曾经说过,他就魔族的问题试探过骑士几次,每每不欢而散,后来两人的关系便冷了。他没想到此时会再见到他。
先知厉喝:“吉尔伯特!为何支支吾吾,难道你不是诚实的信徒?”
“我……神、神子他……”
在先知那逼迫的目光下,吉尔伯特无措地低下了头。
这位素来以诚实为傲的骑士,终于还是说了:“神子……的确七年前去过深渊。”
“回来之后,他便有一段时间神志不清,甚至说过偏袒魔族的邪言。但是……但是他已接受过净化……”
死寂在民众间蔓延开来。
每个听见了这句话的人,都变得面如死灰。
先知长老便像是得救了一般,大声说:“可怜的神子,定是由于恶魔从结界中爬出来的影响,昔日的阴影再次作祟于其身上了!”
他又反复念叨什么“神母看穿一切”、“这是对信仰不洁者的惩罚”,以及“只需再次祈祷,让另一位虔诚的善者承接庇护”……
但忽然,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可是,先知长老。”
那声音咽了口唾沫,“当年,明明是您告诉我们,神子很顺利地把魔王杀死了啊。”
先知长老猛地一愣。
他正要继续辩驳,施展他花费百年打磨的,巧舌如簧的本事。
可是突然,“啪”的一声,有团冰凉凉、黏湿湿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右脸颊,令老人的头向左侧歪去——
那是一团泥巴。
或许是心绪大乱下的失察,神圣的先知长老,竟然被一团泥巴砸中了脸!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人群中,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怒气冲冲,扬起的五指还沾着泥。
“先知骗人,先知骗人!”他大喊,“‘被恶魔附身者’是不能继续做神子的!神母会不高兴,然后不和神子说话的,这个连我都知道!”
——你准备遭受什么?
艾登记得,那一夜,他的兄长如此回答了他颤抖的问句:
“我是布雷特神殿的神子,自幼享受着优裕的生活,也享受了本不应有的赞誉和光环。哪怕不愿承认,我也早就变成他们的神像了。”
“既然如此……摔碎我,就是摔碎虚假的神像;撕毁我,就是撕毁矫饰的信仰。”
“布雷特神殿早已烂到了根上,到了该覆灭的时候了。就让我这个罪人,带着我的同类们,一同丑陋地落入地狱吧。”
……
身后的骚动越来越激烈,从波澜变成决堤的洪浪。但艾登亲王没有再回头。
他骑马穿过内城的城门。此时淡白的曦光刚刚从远山的边缘探出一点头,悄然落进那些茫然仰望天空的的人的瞳孔中。
作者有话说:
圣君:决定采取一款极端但最高效的自爆手段。
魔王:……你到底能不能好好打架!?
第61章 罪人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与七年相比,只是转眼一瞬。
但说短也不短。无论是对于眼睁睁看着信仰破灭的人们,还是对于城外苦战的圣君。
第二天,是魔王与圣君战斗得最尽兴的时候,也是战况最激烈的时候。
意识到平民们已从城楼上撤离,兰缪尔便不再节制法力。一座座巨大的金光法阵在半空中轮转开来,各式的法术像炸弹一样往对面砸。
而昏耀早就意识到兰缪尔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忍了一天已经气得冒烟,这时连自己的旧伤也管不上了,怎么狠怎么打。
渐渐地,两边都不要命了,城门外的地表被掀翻了一次又一次,焦土纵横,浓烟四起。
圣君在日暮时分射尽了最后一枚金箭,也抽干了自己最后的法力。
兰缪尔的脸色已经惨白了。但他没有就此认输,而是索性卸下神弓与箭筒,握紧长剑,再次与魔王近身对战。
他知道自己的败局已定,但能多拖上一刻,奔赴王城的援军就能近一点,这场战争结束得也能早一点。
这或许是他这个罪人,能为昔日的子民们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在这样高强度的消耗下,时间漫长得可怕。
谁都没有试图喊一声休战,最多是战斗的节奏时急时缓。直到明月落下,直到旭日升起。
打到第三天,昏耀也快顶不住了。
纵横的外伤与作痛的肺腑都姑且不论,最麻烦的是魔息反噬的症状。
魔王赤眸幽暗,粗重地喘息着。他浑身烧得滚烫,鳞片破裂流血,疼得连握刀的手掌都在发抖。
但与对面那个连起身都困难、全靠吊着一口气拼命的人类比起来,已经算是好的。
“兰缪尔,认输吧。”
昏耀说:“再打下去没有意义。”
“不……行。”
兰缪尔双手撑着剑,他半跪在地,竟有一线鲜血从涣散的眼眸下流出来,“还不够……”
昏耀缓步走来,森然道:“圣君陛下,你不会是想殉国吧?”
圣君吃力地摇了摇头。
倏然,一股力道重锤般地击在他的心口,兰缪尔甚至没能看清那是什么,剧痛就撕穿了感官。
是刀背吗,是鳞尾吗,还是飞起的一脚?
攻击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每一个脆弱的脏器都在反呕着血。战斗已经不再是战斗,开始变成单方面的凌虐。
魔息的反噬是灼热的,法力的反噬则是冰冷的。
兰缪尔只觉得越来越冷,好像整个人都被压进了大雪里,就像七年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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