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拉斐尔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年轻的教皇坐在柔软的椅子里,低着头凝视着面前刚刚签了字的文书,他手里还有加莱的部分军队可以调动,镇压教皇国的混乱是绰绰有余,但他并没有急着返程,反而拉长了留在加莱的时间。
你在等什么?
拉斐尔轻声问自己,在等教皇国乱得更彻底一些,等那些不安分的白痴统统露出马脚,之后就能一网打尽,等……等一封从翡冷翠来催他回家的信。
他每一次在外面停留过久,教皇宫秘书厅总会寄来信件,既是汇报一应事务,也是在隐晦地暗示,可以回家了,在外面够久了。
信件的末尾总是那个签名,他看了二十年的签名,华丽修长的字体缠绕如藤蔓,和签名的主人一样,漂亮优雅,可是带着毒。
拉斐尔忽然想,好像再也没有人会催他回家了,这个念头飘飘忽忽地飞在半空中,飞了很久都没有落地,被拉斐尔轻轻地扯开,扔到了无关紧要的角落。
他再次低下头,不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室内早就亮起了汽灯,内嵌管道里的燃气嘶嘶地供应着壁灯,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灯调亮,被透明水晶笼罩的灯火发出璀璨如白昼的光,在来人乌黑的卷发上投下幽灵似的光晕。
自从教皇国叛乱的消息传来,费兰特就和拉斐尔形影不离,生怕刺客躲藏在卧室里的事情重演,为此拉斐尔还不定期更换卧室,也幸好王宫够大,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该换位置。
今天这间卧室是拉斐尔随意指的,原本是留给未成年王子的卧室,不过除了卧室内摆放着平安圣母像和庇佑孩子的象牙花冠外,也没有什么布置与未成年有关,拉斐尔不太喜欢床尾那尊平安圣母像,也不太喜欢暗红嵌金丝的墙纸,不过也就是住一天,他就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费兰特无声地来催促他赶紧去休息,拉斐尔的身体并不能支持他无所顾忌地熬夜,他这段时间的睡眠状态也很差,可能是被那个刺客吓到了,他总是会在半夜醒来,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尝试用大量的烟麻醉自己,飞速消耗的烟叶很快引来了波利的怀疑,看见他几近疯狂的药物用量后,老头子差点气死过去。
从那之后,他的烟管就被费兰特拿走保管了,除非得到波利医生的许可,否则任凭拉斐尔怎么说,费兰特都不肯再给他。
不过拉斐尔也不再想方设法地去讨要,好像有某种温热的东西从他的心口里流淌出去,他只是说着自己“应该”说的话,类似于扮演以前的自己,至于那种真实的情感,包括生气、不高兴和被限制的不满,他统统体会不到,仿佛有一层模糊的厚厚的玻璃,将他隔开,让他冷眼看着自己可笑的表演。
拉斐尔知道自己的状态有些不正常,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能是有点累了,他总能慢慢缓过来的,然后重新成为无懈可击的那个人,一直如此。
摸摸低落的拉法猫猫.jpg
他会挺过来的,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第133章
风暴之心(二十)
卧室外是一间连着休息室的会客厅,圆形的会客厅分布着几组大小各异的沙发,费兰特等床上的拉斐尔彻底安静下去了,才调暗了灯光,悄无声息地挑了一条最长的沙发躺下。
他闭着眼睛,不忘分出一点注意力在静悄悄的卧室里,同时脑子里还转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翡冷翠的变故带给人们的震惊太大了,哪怕是费兰特,都不太敢相信教皇国的背叛会来得这么突如其然。
不过就目前陆续传来的信息来看,混乱的只是教皇国的上层,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本来就与平民乡绅们无关,小人物们也有自己的智慧,他们明哲保身地蜷缩在自己家里,等待着这场混乱过去。
最讽刺的是,提恩八世继位时举行的游行以及广场宴会,整个翡冷翠参与的人竟然还站不满一条街道,与当年圣西斯廷一世在位时的壮观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其中可能有现在时局动荡,人们不敢露面的因素存在,但也从侧面展现出了他们对这位新教皇的不认可。
拉斐尔似乎对这场混乱并不那么担忧,费兰特其实也不是很紧张,他在翡冷翠待了这么多年,最了解拉斐尔是如何一点一点将这座城市从阴沟里拉出来、洗干净、装扮上舒适的衣装的,躲在暗处玩弄阴谋的提恩八世想当面把翡冷翠从拉斐尔手里抢走,做梦都不会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那是一座和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城市,只要拉斐尔活着一天,它就永远虔诚地遵从他的诏令。
现在的混乱只是彻底剜去烂疮腐肉的最后阵痛。
尽管如此……费兰特翻了个身,望着黑暗里只有隐隐绰绰轮廓的家具,平心静气地想,他还是希望这场混乱尽快结束,可能是那个刺客带来的后遗症,他最近总是有点不安。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卧室里传来了一声磕碰,像是柜子的门合拢的声音,非常轻,但对于在黑暗中被剥夺了视觉于是听觉更加敏锐的费兰特来说,还是清晰可闻。
擅长潜行的仲裁局局长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猛地坐起来,瞪着卧室的方向——那里的灯被调到了最暗,所有家具只能看见一个朦胧模糊的轮廓,大床被落地的层层绸缎帷帐遮蔽的得严严实实,他什么都看不见,费兰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拉法?”
他的声音比正常说话更低,他知道拉斐尔最近的睡眠质量很差,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又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没听见,又怕拉斐尔被自己的呼唤惊醒,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卧室里还是静悄悄,什么声音都没有。
漫长的寂静后,费兰特放下了心,缓缓地倒回沙发上,将聊胜于无的薄毯子搭在腰上,也不管另一端全都拖曳在地毯上,闭着眼睛继续出神。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费兰特在半梦半醒之间又想起了这个古怪的声音,它在他脑子里一遍遍重播,或许是什么提示,费兰特模模糊糊地想,卧室里没有风,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还是他真的出现了幻觉?
这个困惑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在那个声音重复循环了上百次后,他猛地挺身坐起来,一双深蓝的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像捕猎的豹子,他撩开了快要滑下去的毯子,轻巧地滑下沙发,屏着气往卧室走。
他走得非常小心,尽管地面上都铺着厚实的绒毯,可费兰特的动作宛如前面有一头正在沉睡的狮子,一旦他发出了声音,那头狮子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干净。
肩头上披着散乱黑色卷发的男人轻轻撩开了遮得严密的帷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看一眼,确定拉斐尔好好睡着就行了,只是看一眼——
绣着华丽花卉的帷幔掀开了一条缝隙,薄薄的光迫不及待地洒进去,勾勒出了柔软的被子和蓬松的枕头,以及空无一人的床铺。
当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费兰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又迅速冻结成了冰,巨大的恐惧让他的理智霎那间崩毁,眼前的一切都黑了下去。
他用力握紧帷幔,张开嘴想要呼喊拉斐尔的名字,干燥的喉咙和紧绷的肌肉却阻碍了气流的出入,他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不过也正是这短暂的牵拉,他转头的视线触碰到了墙边的装饰柜子,柜子做了百叶窗式的设计,向下倾斜的木栏让人看不见里面摆放的东西,但有一扇柜子的门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了一条细小缝隙,费兰特恍惚看见有雪白的东西从他移开的视线里一扫而过。
因为太快,那点白色还残留在他眼球上,让他忽然想起了之前仿佛错觉的那个声音。
一种古怪的感觉侵袭了他的理智,这不是发现拉斐尔不在床上的恐惧和担忧,而是另外一种……似乎将要面对什么更令他痛苦煎熬的事实前的预警,那个虚虚地掩着门的柜子成了魔盒,诱惑着心智不坚的人放出其中的疫病。
费兰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体,伸手握住了柜门的一个角,缓缓将它打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直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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