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得太久,热水的温度已经挥发掉了,手下的雌虫打了个冷颤,唇间溢出含糊的低吟,紧闭的眼皮也跟着不安颤动。
耶尔连忙拿过花洒,把雌虫再一次淋湿。
“咳……别……”
沙哑凌乱的低语突兀响起,雌虫已经醒了,迟钝地抬起一边胳膊阻挡水流,动作有些仓皇。
“醒了?”
耶尔移开花洒,谨慎地观察他,一只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随时准备逃离,“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雌虫却没动也不再说话,湿漉漉的白发遮住了脸,低垂的额头抵着浴室的地板喘气,强壮隆起的背肌起伏不定,像是一座会呼吸的沉默山峦。
……这不对劲。
一切都很不对劲。
西泽吃力地喘着气,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身体紧贴着坚硬滑腻的瓷砖,但是并不觉得寒冷。
他刚醒过来时,以为浇上来的又是一桶刺骨的冰水,但身体还没来得及绷紧,就被熨烫得舒适放松。
下一秒,那柔和的水流被移开,一道好听的声音响起——
“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全然陌生却不带恶意的询问,不属于他记忆中的任何虫族,眼前的境况同样让他困惑,却久违地感到了安全和舒适。
记忆一片纷杂混乱,但眼前一幕足以推测出——
他是被面前的虫族捡回家了。
他是谁?谁让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他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无数问题堆积在脑海中,纠缠成一片茫然又混乱的浆糊。
西泽头痛欲裂,迟缓地摇了摇头。
他微微抬起头,视野中一片迷蒙昏暗,看不到具体的影像,只能通过声音判断眼前的虫走近,然后蹲了下来。
“医生说你眼睛感染了,还能看得见吗?”
一根手指点在眼尾处,力道很轻地摩挲,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瓷器。
西泽却下意识瑟缩,将脆弱无比的眼球从未知的刀锋下移开。
眼前的虫并没在意他的动作,低声自言自语,“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吗?到时候问问休伊斯该怎么办……”
剜骨般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西泽咬牙死死忍耐,却听到一句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抹极其强烈的熟悉感突然袭上心头,仿佛在某个极冷极痛的雪夜里,干燥温暖的手心灼烫早已冻僵的血肉,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也是询问,却没期待着能得到答案,平和而包容,带着蓬勃有力的生命力量,将他生生拽出了那片死地。
——“你还想活着吗?”
……
耶尔无声叹了口气。
眼前的雌虫始终沉默,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失控,却也满身警惕和抗拒,像是缩在一层厚重的壳里,消极而麻木地抵御可能到来的伤害。
上辈子参加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活动,那些被救助的流浪动物就是这样的。
要么拼命挣扎撕咬所有伸过来的手,要么惊惧惶恐躲进角落里,要么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渐渐绝食死去,彻底治愈的终究是少数。
需要基本的饱足、细心妥帖的照顾、很多的耐心和尊重爱护,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
耶尔将花洒放在雌虫手心里,“虽说你看不见很不方便,但可能还是想自己洗,你……小心一点,有事就叫我。”
花洒却“砰”一声落到地上,激起波波震颤的水花。
那满是硬茧伤痕累累的手,紧握住了身前清瘦的手腕。
像是从蜗牛壳里伸出来的一根触角,拼命攀住了最后一根稻杆——
雌虫声音嘶哑。
“西泽……我叫西泽。”
作者有话说:
将军惨惨,但是眼泪从嘴里流了下来()
第8章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耶尔正坐在沙发上出神,听到声音后,叫了一声兢兢业业打扫卫生的015,“把他抱出来。”
被打断双腿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没有015的帮助,雌虫没有办法自己去洗漱和上厕所,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困在沙发上。
他下意识皱眉,但也明白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肢体还没坏死截肢就已经很好了,眼下除了慢慢治疗,没有更好的办法。
“咔。”
浴室门开的声音。
只有半米高的小机器管家抱着比它大几倍的雌虫出来,两条长长的机械臂缠绕过肩背和大腿,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公主抱。
雌虫显然很不习惯被这么抱,近乎无措地僵硬着身体。
像是小矮人抱白雪公主。
耶尔轻笑一声,注意到雌虫愈发明显的窘迫,才低咳一下掩饰笑意。
“放在这吧。”他拍了拍地上新铺的被子,站起来让出足够的空间。
雌虫平躺在干净的被子上,不再流血也不再受伤,看起来情况确实好多了。
他闭着眼,像是在等待什么,不再激烈地挣扎和抗拒,像是决定要做一块风化的青石。
但他显然并不是。
雌虫的呼吸有些急促,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看起来有些不安。
棉花糖一样柔软蓬勃的线条轻微起伏,灯光为那浅蜜色镀上一层柔滑的膜,像是糖葫芦外面那层糖衣,但一定比那耐咬耐嚼。
耶尔感觉齿根有些发痒,不由得磨了磨牙,做完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他看了一眼时间,果然,已经晚上八点过半。
他自认不是流氓,刚才却破天荒对雌虫的身体产生了奇妙的幻想,鉴于一连关联着两样食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昏了头。
雌虫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他也不想没话找话,确保雌虫被安顿好就已经达到目的。
新的衣服是下午买的,要明天才能到货。
耶尔把从衣柜底层挖出来的棉被抖开,把雌虫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盖住,“好好休息,多睡觉有助于伤口愈合。”
被子下的一大团突起动了动,然后被猛地掀开,西泽半撑起身体,下颌绷紧,神情警惕而困惑。
他抬眼看向耶尔的方向,那深邃的眸光已经蒙上了一层阴翳,此刻却仍然显得严厉锋锐,似能洞穿一切虚伪和欺骗。
“你想要什么?”
他慢慢地道,喉咙的伤让发声变得艰难。
从刚才开始耶尔就沉浸在对晚饭的设想中,闻言脱口而出,“想吃番茄炒鸡蛋。”
“……”
雌虫的困惑无声且巨大,耶尔终于回神,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偏偏已经被015捕捉到,小机器管家积极响应,“好的,我这就去做!”
被这么一打岔,雌虫似乎没那么紧绷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道,“你是谁?”
什么身份,谁派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贵族服务,还是从属军部一派,抑或是……短短数个呼吸,他已经把可能的选项细数了一遍,但又深觉无力,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连续几个问题砸过来,耶尔怔愣一瞬,继而斟酌道,“事实上……我只是个路过的。”
他给雌虫讲了被贴在门上的小广告,还有雌奴交易所的直播,最后是路过那条小巷的始末,然后是医院,最后是家里。
他说得漫无目的没有重点,只是在单纯地回忆,说着说着就想起黑塞的一句话,觉得过于贴切和奇妙——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反正,事实就是这样,我只是个过路者。”
耶尔解释道,回想了下自己的动机,“也许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把你捡回家。”
他觉得西泽不会相信,毕竟他看起来就像头狼一样警惕和审慎。
但出乎意料的是,雌虫没再追问,搭在被子上的手指收紧又放松。
那股郁结在眉间的尖锐渐渐消散,再度变成忍耐痛楚的默然。
——仿佛他没想刨根寻底地追求真实答案,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方便接受骤变而一片未知的处境,然后就能闭着眼埋头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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