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攻上九重天,若不走祥云阶,经由玉虚湖,则必过天河。
妖魔邪祟若想安然无恙地渡过天河,那么必须先摧毁河底的佛。
而涟绛之所以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过天河,是因为他的体内有神魔两骨,亦正亦邪。
佛不阻拦,魔甘俯首。
他开始弑神。
起初是无动于衷地看着魔骨动手,后来目睹有一个天神逼乡民以少女祭祀时,涟绛亲自割下了他的头颅。
而这一幕,刚巧被观御撞见。
他望着观御失望而痛苦的眼睛,忽然觉得方才割下的头颅不是那个天神的,而是观御的。
承妄剑抵上脖颈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再次问:“你要杀我吗?”
观御不说话。
于是涟绛开始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冰冷刺骨。
他将手搭上承妄剑锋利的剑刃,抓住它往心口捅。
但还没见血,观御便抽回了剑,探手攥住他的胳膊,语气近乎哀求:“随我回去。”
涟绛甩开他的手,自暴自弃地摇头:“回不去了。”
他没说的是:
我向你求救过两次,一次在血海之中,一次在长生殿后山汤池之中。
但你没有回应我。
当初既然能绝情至此,如今便不要再来故作深情。
“涟绛,别做错事,”观御蹙眉,“你若是不想去九重天,那我们回人间。”
涟绛避开观御试探着抱来的手,右眼变得湿红。
他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可终究还是会因观御三两句话而崩溃,因迟迟到来的一句“我们回人间”而心酸落泪。
在酆都城时,观御误会他折断厉鬼四肢折磨它,眼下又不分青红皂白只以为他滥杀无辜。
他看着观御,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误会也罢,说明白也罢。
总归是势不两立。
再无可能。
第135章 狐狸(1)
“涟绛。”
观御定定地注视着涟绛,眸子里映出他憔悴的面容,以及魔骨眼底嘲讽的笑意。
起初有天神与他报信,说涟绛弑神时,他并不相信。直至今日,亲眼所见,他再找不出理由欺瞒自己。
可他怨不得涟绛。即便有朝一日,死在涟绛手中的天神不再是别人,而是他,他也心无怨言。
是他欺瞒涟绛在先,是他为一己之私求涟绛动心。
他才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之人。
玄柳说只要涟绛甘愿断尾,或是剜出神骨,放过止戈,还三界太平,他便既往不咎,成全他们二人。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任谁都能看出只是权宜之计。
如今涟绛与魔骨几乎融为一体,他既不会像白三娘那样失去理智,与魔骨作交易;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执意驱逐魔骨,最后得不偿失。
他试着接纳魔骨,而魔骨虽想抢夺他的身体,但由于观御曾与他结印,命格纠缠,苍龙的神力始终留存于他体内,对魔骨之力加以压制,所以魔骨只能妥协。
他是这世间唯一与魔骨血肉相融的人。
他可以放任魔骨踏平三界,也可以阻挠魔骨,甚至用同归于尽威胁魔骨。
善恶仅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是他几次三番举棋不定,摇摆徘徊。
千百年来,因神魔之争而无辜枉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他并不想再看血染山河,也不想让三界中再多出一个“青丘”,一个“涟绛”。
但家仇国恨不能不报,他身后还有无数冤灵看着他,守着他。
他望着观御,悲哀地想到终有一日他们会在九重天安静对望。
隔着数万尸骸,隔着无法跨越的天河。
再不能相拥,再不能厮守。
涟绛苦笑着倾身上前,侧首靠近观御的胸膛。
他曾趴在那里安睡,如今却连多靠近半分都变得举步维艰。
可是他还是心有冲动,还是想要再亲近一些。
唯独不能相拥,不能笑着答应观御去往人间。
迟来的爱意比疾风里摇晃的树梢还要猛烈,比骤雨中奔腾的河水还要汹涌。
可惜被摧毁的心脏已对此无动于衷。
“观御,”涟绛轻靠观御心口,抬臂揽他的肩,说话时声音嘶哑,“算了吧。”
观御本能地想要伸手抱住他。
但目光瞥见不远处横眉冷目的天神,那只抬到一半的手最终缓缓收回。
涟绛余光扫到观御动作,顿然更觉心中酸涩。
他压抑着嗓间的哽咽,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我们来不及了。”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从玄柳屠戮青丘,又或是从白三娘对玄柳动心的一瞬间起,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他和观御,也只不过是因前人犯的错而受伤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两个。
似乎早在出生之前,他们便注定此生不得安宁。
涟绛缓缓站直身子,随后笑着跨过地上死不瞑目的天神的尸体,慢慢后退。
他垂眸望着两人间越来越远的距离,心头难免发酸。
而跟着观御前来的天神见他后退,顿时警铃大作,纷纷祭出法器围上前,生怕他从中逃脱。
但他只是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观御,眼圈微红没掉下一滴眼泪。
他对观御说:“回去记得告诉你父王,迟早有一日我会亲手砍下他的头颅,拿他祭奠青丘数万冤魂。”
那天是如何回的幽冥之境,后来的涟绛已然有些忘了。
他抱着酒颓然盘腿坐在屋顶上,回想半晌却只想起观御黑沉沉的眸子。
那天拦路的天神是如何让开的——是观御命他们让开,又或是魔骨耐心告罄,谁挡杀谁,涟绛已经没了印象。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有时候人真的会不由自主地忘掉一些不想记起的事情。
譬如失望至极的对峙,又譬如耳鬓厮磨时曾说的甜言蜜语。
观御约莫是说过要与他白头到老。可惜时至今日,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观御是如何说的了。又或者,观御从来都没说过,从始至终大抵都是他的臆想。
唯有他一人始终深陷于美梦之中,反复沉沦,不肯清醒。
魔骨对此嗤之以鼻,说他愚不可及。
“他有什么好,竟然让你又爱又恨?”
魔骨如是问。
涟绛半眯起眼,望向幽冥界漆黑无光的长夜,一时未接话。
于是魔骨眼珠子一转,抬手朝着天幕勾勾手指。
随着他的动作,幽黑的长夜之中,四面八方江河湖海中细碎的水珠子缓慢凝聚,于天际铺开偌大的水幕。
他学着涟绛眯眼,黑沉沉的目光落在水幕之上,啧声道:“没想到,如今受着情爱之苦的竟然不止有你这只蠢狐狸。”
涟绛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闻言也疲于抬眸扫一眼天幕,只盯着手里的酒道:”全天下那么多人,有人精明,那便有人犯蠢,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魔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凡人小妖为情爱失智失神倒是常见,但这小子,幼时便被剥去情魂,照理说不会同你一样伤神才是......”
“他修无情道,伤神是假,动心也不真,”涟绛明白他指的是谁,余光瞥见水幕中熟悉的身影时心口倏然作痛,索性闭上双眼,不看不想,“以前我不明白何为无情道,如今才算是深有体会。”
魔骨饶有兴味地盯着水幕,看着里头观御于桌案前坐下,手里握着的却非笔墨纸砚,而是一根一指长的银针。
“我活那么多年,还从未见此间有人修成过无情道。”他夺过涟绛右手里的酒,放至鼻前轻嗅方觉嫌弃,撂手将它扔下房顶,“你这酒也太难闻了些,还没本尊以前在路边拿花换来的香。”
“诶,你!”涟绛眼睁睁看着酒壶砸到地上裂成两半,里头余下的半壶酒泼洒一地,难免觉得可惜,“这酒我埋了好多年,你倒好,说砸就......”
他的话音猛然顿住,一直有意躲闪的目光终于落在天际的水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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