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顺着日期一句句往下看,再次回想万年前的事,方才意识到府青并非每夜都能安然入睡。
他有时也泛愁绪,辗转难眠。
兴许他每日夜里都会到这山洞里来,只是一直都无人知晓。
“他这习惯一直都没改,”石壁上挂着的烛灯将山洞照如白昼, 悯心便将手里的提灯搁下,“万年前也好,万年后也罢,无论轮回几次他都会找到这儿来,将想记住的一切刻下来。”
涟绛也搁下灯,慢慢地挪着步子贴近另一面石壁。
这石壁分明是冰冷的,却让他觉得指尖发烫:“这一面是......观御记下的。”
“嗯,阿青只写到婚事前一日。从那之后一直到这儿,都是观御写的。”
悯心频频点头,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他找到这山洞时刚化形不久,认识的字不多,所以早些时候便都是以图画记载,后来才改用文字。你看啊,这是他最早写的两个字。”
涟绛循着他手指所落之处看去,只见那石壁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狐狸,而狐狸旁边有两个虽然丑陋,但明显是认真的一笔一划刻下的字——涟绛。
涟绛伸手,指腹从那两个字上轻轻擦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刹那间翻涌如被疾风吹动的云层。
诚如悯心所言,再往前走,图画便渐渐变得少了,一个个小字取而代之。
......
冬月十二,大雪,天冷,携狐狸取暖。
冬月十三,雪停,无心习剑,遂与狐狸至河中捕鱼。
冬月十四,狐狸受寒,整日未醒。
......
涟绛一行行看下去,那些久远的画面随着文字跃入眼帘。
他想起那时观御特意向师父告假留在长生殿中照顾他,却因此被玄柳以怠懒之罪罚跪整整两日。
他记得半夜烧得迷迷糊糊想喝水时,及时喂他水的人不是月行,也不是临娘,而是观御。
观御早就将所有温柔都给了他。
哪怕那时的观御年纪尚小,不懂情爱。
当时观御约莫只是想,要照顾好这只小狐狸,别让他难过,也别让他孤单。
因为他只有观御,观御也只有他。
走到近一半时,涟绛蓦地驻足,石壁上刻着的小字像是生锈发钝的匕首,刮得心脏又麻又疼,却不见血。
悯心听到他难以抑制的哽咽时微微一惊,折头回去只见他面前的石壁上写道:
如是新人初见,吾无他求,惟愿此生常相见,多欢愉;如是旧人重逢,吾亦无他求,惟愿狐狸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岁”字后面空出大片位置,又写:朝不相见,暮不相思,但求平安。
悯心静默须臾,瞟一眼字前开头的时间,发现是写在涟绛化形前。
所以早在那时他便意识到此生并不是初见。
他认得出自己的字迹,也认得对面石壁上的“涟绛”二字。
可是他不敢确认,那个叫府青的人是不是他。
他疑心那相同的字迹只是因为他常到这儿来,久而久之无意中模仿了府青的字迹。
但涟绛一定是涟绛。
只有涟绛才喜欢摸耳朵,喜欢蜷着身子将尾巴盖在身上呼呼大睡,喜欢吃刚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鱼......最喜欢拽他的袖口,未化形前用牙咬,化形后用手扯,力度不大,所以无论如何都像在无意识地撒娇。
他知道涟绛曾在万年前出现过,但不知那些记载因何突然而止,所以才会因狱中一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老神仙所言而惶恐不安,蛮不讲理地将涟绛关在府中几百年。
悯心轻声叹气:“他很聪明,知道阿青只写到应邀赴宴便没了下文,是因为出了意外。”
“嗯。”涟绛眼中含着泪,嘴角噙着的笑意却也是真的。
他抹掉眼泪继续往下看,一点遗漏也无的将这石壁全都看完,再想开口时竟然哽咽到难以出声。
他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譬如观御发现他好食神血以后,每次用膳前都会暗中将血滴进饭菜里喂饱他;
譬如他每每从梦中惊醒时观御都陪在身边,这并非巧合,而是观御担心他,所以夜不合眼整宿守在他的房门前;
譬如长生殿原先并没有池子,是因为他爱吃新鲜的鱼,观御才特意修来养鱼的;
譬如他随口说过的、从话本里看来的或许并不存在的吃食,观御一直都记在心里,甚至百忙中抽空去人间找名师学厨......
观御从来都是真心对他。
也从来都没有告诉他。
观御只会口是心非地逗弄他,说他是长不大的小孩,做梦也要哭;说养在长生殿里的鱼很名贵,让他不要馋嘴偷吃;说话本中写的都是假的,人间并没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涟绛倚在石壁上,像靠在观御怀中。
他愧疚不安,自责不已。
观御明明那么爱他,可他还一度以为观御虚情假意,待他好只是为了哄他长出尾巴。
他对不起观御。
若非今日悯心带他到这儿来,这些事他永远都不会知晓,更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早已在万年前便爱他胜过了爱世间万物。
看完石壁上最末尾刻着的“平安”二字,涟绛深吸一口气,鼻音浓重地问:“他的死魂现在何处?”
“这里,”悯心抬臂轻碰左手边凸起的一块石头,随后示意涟绛往前走,“他一直在等你......幸好,你真的来了。”
涟绛垂眸,心下明白他的意思,转身朝他道谢,“今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日后若有机会,我请你吃酒。”
悯心摆手婉拒:“你不必谢我,说到底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拖累了你们二人。”
“此言差矣......”涟绛扭头,正欲说些什么,悯心先一步轻拍他的肩道:“进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有没有以后,都还是不定数。
涟绛抿唇颔首。他正欲抬脚,却又被悯心拉住:“等等。”
“差点将这东西忘了,”悯心一边从袖中摸出细红线,一边嘱咐道,“我们现在还在虚无之境里,若不带着百花时,阿青瞧不见你,是不会跟你走的。”
涟绛接过百花时,继而朝悯心轻声道谢。
悯心微笑着朝他颔首:“容我再多嘴一句,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你,你千万记得莫要耽于此境。”
涟绛颔首应下。
这虚无之境中值得眷恋的事情太多。有时他也想像女娲伏羲那样避世不出,与观御长相厮守,但这念想转眼间便消散。
观御不会答应。
他身后是芸芸众生,是万物生灵,他不能退。
除非这三界彻底肃清,人神妖魔再无阶层等级之分。
涟绛抬眸望向身前的石壁,只见那石壁缓缓抬升,里头暖黄的烛光争先恐后地溜出来,去亲吻每一粒尘埃。
他屏气凝神,过于强烈的心跳令他头晕目眩。
随着石壁一点点升起,雪白的长靴以及青绿的衣角首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系着腰间的白玉环,随后至整齐的衣领,再往上便是肤色苍白的颈,颜色浅淡的唇,最后是高挺的鼻梁以及清冽如画的眉眼。
涟绛眸中蓄起了薄薄一层水雾。
他原以为再见之时自己会不管不顾地冲到那朝思暮想的人身边,抱住他亲吻他清隽的眉眼。
但此时他只是抬手捂住嘴,甚至连喘息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他生怕这只是一场梦。就像过去数年梦中所见那样,只要他一靠近,观御便会烟消云散。
“去吧。”悯心轻拍他的背,“别让他等太久。”
涟绛微仰起头,闭了闭眼将眼泪藏起来,深吸一口气后故作平静地朝观御走去。
他跨入石壁的阴影里,四下景象刹那间变换,周围刻着文字的石壁眨眼间飘散成浮光,竹制的门窗取而代之。
他环视四周,见这屋中陈设格外熟悉,显是长生殿后山汤池边的那间竹屋。
他怔愣片刻,不曾想落华山中的山洞竟延至长生殿后山,直抵竹屋。
难为他在长生殿生活多年,竟是不知观御将在此将天上人间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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