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一粗布厚衣的男子擦肩而过,男子在二人还有几步距离时摘下了头上的瓜皮帽,他眉头挤出川字,大力揉搓眼角穴匆匆而过。
斜眼一瞥给那骑在男子头上,下颚缺损浑身是血渍的女人,那女人并没有放过此人的意思,只是暂且收敛,二人离开一段距离后,那女人尖长的指甲继续从男子的眼角穴扎入,她双眼突兀如同惨死的牲畜,血丝可怖。
城隍庙前的宝鼎龙柱香炉之中散出阵阵轻烟,哪怕离了二三十步远而过也能嗅到浓郁的焚香。可眼下仅靠这些烟熏火燎的荡涤无疑杯水车薪,无主孤魂在庙前游走停歇,弥漫满城或浓或淡的阴邪瘴气,小女道不禁心里有些发憷,连神明眼下都不得清净,这些冤魂因何聚集又从何而来,真叫人不得其解!
她将气息压得极低,时而有好奇的游魂在她身上投来目光,有些仅仅好奇,有些则已经用枯槁的手将自己的眼球或是上身的肉毫不怜惜地抠挖而下企图恐吓,但她看完走过毫无波澜,反倒是这些个不知好歹的被她压襟的小木令牌给震荡了气息,咬牙切齿地后退躲远。
就在离庙门还有三五步时,她瞥到这庙东偏门前的金桂之下站着两个浑身湿漉的游魂。那姑娘芳龄二十出头的模样,二人皆是极其精巧样式的西洋衣裙,可惜多有破损不说还因湿透紧贴于身,满头黑亮也吸足了水正贴着前额脖颈不断冒着水珠,她多瞧两眼。
想起十月十三时她同降星观的同辈师兄弟们来县城采买,其中载着他们进城的车夫曾提出请求,粗人小民能识得自己姓甚名谁已是可贵,能读文看报的那都是有些家底或是先生贵人们的本事。那人将一张有些皱褶的报纸递到了自己同年师兄李漹手中,希望他们这一路可费些口舌给他念念,而那报纸的头版便是这博罗县中商从仁和行的商贾陈绪祥家去英吉利念洋学堂的二千金陈美兰在归国的途中遇了死劫,那艘满载人货的洋渡轮受了水师同洋人交战的牵连而沉了海!
一声慨叹,她带着一丝怜惜踏完了阶梯,不光是为陈小姐主仆二人,博罗县城中无一不是邪瘴弥漫,游魂遍地,一路而来瞧来像陈小姐这般只是因海水泡了个破囊灰白的已是最好,更多的是穷苦人家中采矿遇了山难、难产的妇人、饥荒而亡还遭了牲畜野狗啃食的逃难者、遭了死劫的小童同被战火殃及肢体残缺的庸碌布衣,无一不是曝骨履肠,屠肠决肺!
城隍庙里的香客瞧见道人都颔首行礼,这女孩年纪不大却甚是从容,她逐一回礼后才在置香台上请了香火,燃香时将这大殿环视一周,虽说其中神尊都被年月败了颜色,可绣披珠冠,装扮荣华,纵使是没有得了如此优厚添置的,也无一不是香火不断,台贡新鲜,可见庙祝连同庙中侍奉皆是心细虔诚之人。
“到底如何?”
她心中自言,虔诚三叩于城隍爷前后立了香,随后又回到了神尊之前屏气凝神,掐上请神诀,城隍诀细声出口。
“殿中虔诚,请降来临,释疑解惑,分剖芸芸,本县城隍,速速来临……”
片刻后那城隍庙顶上的阴云卷起浪朵,城隍庙毗邻的香火铺掌柜们瞧着稀奇,纷纷都从铺前遮阳避雨的篷子下出到了空地之上,一道微弱的金光似乎从那阴云拨开的云洞之中有一柱微弱的金光从中而下,庙顶那些泛着黯沉的青灰瓦也泛出了些光亮,选香的信众与几家掌柜都惊慌了手脚,纷纷双手合十燃起清香,朝着城隍庙方向虔诚而拜。
小女道感到眉头乱跳,闭上眼后一道不算刺眼的金光直横眼前,随后一声痰嗽,金光之中缓缓而来一拄着纹路精美,满是雕花的老朽杖,身穿鹅黄长袍系着混玉纹绣腰带,鹤发童颜头戴小冠的弓背老者,刚想开口恭敬,那老者却先一步传音入耳。
“何人唤吾?所为何事?”小女道拱手行礼
“南传茅山弟子,罗浮山降星观段沅恭迎城城隍爷!”
她抬眼瞧见城隍爷拄杖而立,眉目之中虽无喜悲却散出慈祥严肃。
“弟子疑惑,博罗县繁忙兴盛,此处既是闹市又得城隍庙庇佑,可为何邪瘴之气弥漫更甚,死相惨烈的孤野游魂也纷纷聚来?弟子一路看来,这些往生者之中有本县内的,有些则不似本县居民?”
城隍爷摇了摇头,慈悲眉中显出无奈
“老朽所察,这些冤主亡魂乃是被某个阴邪非常之物所染,物以类聚才被招引于此城中!”
段沅点了点头,此刻的她意识连同城隍,庙中的人听不见瞧不着,庙务瞧见她紧闭着眼立得笔直,又忽地点了点头便知殿中神明降驾而来,赶忙从殿后取来定魂香焚起,谨慎地摆到了段沅面前的供桌之上。
“那您为何置之不理呢?!弟子一路而来瞧见城中之人或多或少都受了邪瘴的感染,纵使亡魂不主动伤人,可如此下去亡魂被蒙了理智,生者被伤了元神也是迟早之事!”
人鬼殊途,两方皆为不能共存之物而今被迫挤在一寸地上,平日里某处宅院有一鬼一魂都能闹出不小动静,更何况眼下城中三步一鬼,五步一魂。
“非吾不予理会,而是这些游魂并未伤及生者,早在邪瘴初现之时吾就已谴出殿中兵卒查看,可只要是吾庙中人而出,众魂便逃散而去,吾也曾传音城中若是有冤便在庙前伸冤,可直至今日,既未见何人伸冤,亦无阴状告予殿前!”
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城隍爷未得法旨不能轻易巡城,而如此多的鬼魂抛开那些魂魄残损不能自己的去,像是陈家小姐这样入殓出现纰漏之外的,又怎会到了庙门之前不为自己讨个说法?!
第2章 入世之秋(二)
城隍爷的脊背更放低了些,他连叹两声,挥了挥手,身后的金光好似被撕下一道,猝不及防地打到了段沅身上,她本能地想躲闪,可那金光机灵地往她眉心一触,麻痒间打散碎裂,洒满了段沅的周身,感到一股热流从眉心淌开,筋骨之中都泛起细微温热
“您这是……”城隍爷捋着胡须道
“此招引的邪祟逗留于方圆无里之内,吾坐殿已有三甲子却也未能感知其具体所在,老朽也自觉有愧弟子万民,怕是你派尊者葛沁、茅皱、陶无惧联手修为再请得天地诸神之力才有除此妖邪晦秽之机!”
听了城隍爷话至此处,她不禁心里冒出了更多杂乱的疑惑,头一条便是虽说而今战乱不堪,但岭南之地却还算太平,纵使真有洋枪大炮的火药味,有道是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也轮不到博罗县这块地界,如此一来,眼下到底……
城隍爷怎会不知晓她的心思,雕花杖一点,段沅头脑中的思绪便被搅了个稀烂,耳畔嗡鸣
“吾劝汝莫好奇过多,若真想出世行善,眼下城中状况已近六日,吾方才赐了你行使之令,不如先驱赶了眼前,早些出城罢!”
说罢还未等段沅再开口,城隍爷便背过身去,金光霎时变幻成灰白的烟雾四下散开,她的眼前再无物象光影,长睫扑朔几下睁开了眼,随后撇嘴朝着城隍神尊嘀咕道
“您老人家这是把不想理会的推了我这?”叹气一声正要离了大殿,怎知身后几步远一中年男人赶忙迎上
“小师傅慈悲”男人温和地给段沅行礼,她赶忙还礼,此人便是这城隍庙的庙祝,她曾在城隍爷圣诞等许多科仪之中随着她的师父下山入城,庙祝姓何,待人温和恭敬,诸事心细得了一众观庙不少口碑
“上月随着师兄弟们进城路过城隍爷庙府,从外便瞧见修缮后的气派,何壇主辛劳!”那何庙祝笑得客气,段沅却是心中波澜故作镇定,何庙祝客气问道
“不知我记性是否牢靠,您可是元寿道长的徒弟?”
“您过目不忘!家师正是元寿道长”何庙祝原本笑意满满的脸上顷刻凝重,一声叹息
“您节哀,元寿道长驾鹤已有一月有余,近期科仪繁忙,自打灵堂之后我便没能再抽身上山给元寿道长再上香,还望降星观一切安好”段沅听到这话眉目舒展,答复山上一切安好,何庙祝却还没有让她走了的意思,让她原地等待,自己快步从后殿之中拿出个不大不小的布包裹,匆匆去又匆匆回到段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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