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52)
那少女本就觉得四明道人哭得莫名其妙,被他一瞪,更觉得莫名其妙:“我师父要见你,不一定要杀你,哭什么?”
容韵正欲反驳,被陈致捂住了嘴。陈致收敛心神,哑声道:“你师父在哪里?”
看少女出场都要脚踩八卦镜,其师的排场可想而知——空旷的演武场铺满梅花,四周围起一圈木架,轻薄的粉纱垂挂,风一撩,就如波浪般层层推高。场地正中,停着一座白漆竹屋,屋门微敞,露出亮橘色微光。
陈致踩着梅花瓣走到门前,正要推门,就听里面有个男声说:“且慢。‘天向一中分体用,人於心上起经纶。’道友师出何门?”
陈致也不啰嗦,边推门边道:“黄天衙。”
里面突然“咣”的一下,似重物落地。
陈致忙往里间走,正好看到一个瘦高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四目相对,男子说:“与地同眠,能感受地气。”
陈致说:“我的确听出了你话中的底气。”
那男子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与少女一般无二:“你说你来自黄天衙……你是仙人?”
陈致点头:“嗯。”
那男子绕着他走了一圈,突然伸手要抱,吓得陈致连推带踹地避开。那男子抚摸被推过的胸膛,享受地眯起眼睛:“果然是仙气啊。”
陈致忍不住说:“明明是嫌弃吧。”
那男子不以为意,从柜子里翻出茶饼,招呼陈致入座:“我的浮游殿建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招待神仙,怠慢之处,多多见谅。请坐。”
陈致说:“未请教……”
那男子放下茶饼站起来,拿下插在花瓶里的一束白梅花,侧身轻嗅:“在下梅数宫主梅若雪。”
陈致抱拳道:“久仰久仰。”
梅若雪将梅花插回花瓶内,坐下继续撬茶饼:“这茶是我专程从昆仑山脚收来的,据说茶味甘甜,色泽鲜嫩,回味无穷。”
陈致说:“不知梅宫主叫我前来,有何见教。”
梅若雪又放茶饼,手朝花瓶一招,那束梅花便跳入他的掌中。他低头轻嗅花瓣:“我闻四明有神仙,心生仰慕,贸然造访,还请仙人不要见怪。”
陈致说:“好说好说。”
梅若雪看了他一会儿,见没有其他的要说,重新将梅花插了回去:“这茶饼是我多年珍藏,我平日也舍不得喝。”
陈致等他坐下,才问道:“不知梅宫主与房家有何关系?”
梅若雪立刻站起来,去拿梅花。
陈致无奈:“那梅花有何奥妙,令宫主恋恋不舍。”
梅若雪捧着梅花说:“仙人称我为宫主,我自然要表现出最冰清玉洁、惹人怜爱的一面,好让仙人对我印象深刻。”
陈致:“……”
为了博得好印象,他干脆抱着梅花不撒手,将脸凑到花束中,笑眯眯地说:“我与那房家素不相识,是他写信说有办法能见到仙人,我才过来看看的。”
陈致说:“不知宫主可曾听过‘梅花杀’?”
梅若雪道:“不过是不肖弟子耍的小玩意儿罢了,难道仙人也对此感兴趣?哦,是了,仙人供职于黄天衙,诸多不便,若是有什么杀人越货的事而不方便亲自出手,仙人只管告诉我,包管做得妥妥当当。”他与几个蓬莱修士相交甚笃,对天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陈致说:“我若想查一笔买卖的买家……”
“这有何难。”梅若雪当即唤人去找那个创办了“梅花杀”组织的弟子。
那弟子就在左近,闻讯后很快赶来。
梅若雪将要求一说,那弟子当即犯难:“不是弟子不愿意说,只是行有行规,我……”
梅若雪懒得听他唧唧歪歪,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想死?”
那弟子熟知师尊的脾气,不敢多做辩解,只好说:“师父有命,弟子不敢违背,不过弟子在外面做生意总要讲个信义。我虽然可以将消息告知,却也要知会他一声。”
梅若雪见陈致没反对,便挥挥手说:“随你。”
那弟子问:“不知师父想查那笔生意?”
陈致说:“杭州容家家主容玉城。”
那弟子说:“这笔买卖不必查了,我还记得,买主便是胡家家主胡越。”
陈致愣了愣。因为预知了胡家与林家一样,会投靠容韵,又有胡念心昨夜通风报信在前,他先入为主地将胡家撇除了嫌疑,没想到结果恰恰相反。
梅若雪见陈致面露惊愕,便说:“谁准你不查?去查清楚了再来说。”
那弟子忍气吞声地在外面兜了一圈,回来说:“都查清楚了,确是胡越无疑。”
陈致抱拳道:“多谢梅宫主。”
梅若雪羞涩地摇着梅花:“好说好说。我也有一事相求,请仙人恩准。”
拿人手短,陈致不好拒绝,只好说:“仙人请讲。”
梅若雪对着外面又是一副口气,冷冰冰地说:“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那弟子踏着重重的脚步去了。
梅若雪这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秘籍,含笑道:“我有幸从一个自戕身亡的修士身上得到了一本双修功法,我看了看,功法易练,道侣难寻。故而,想请仙人成全我。”
陈致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我替你保媒拉纤?”不由打量起他来。容貌中上,举止怪异,喜欢带着房子走,这个媒怕是不好保。
梅若雪递了个秋波,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仙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
陈致虽然明白了,却宁可自己糊涂下去。他干笑道:“其实,我是个出家人。”
梅若雪瞪大眼睛:“你不是神仙吗?”
陈致说:“神仙也可以出家啊。”
梅若雪将信将疑:“仙人不愿,我哪里能强,何必寻这样的借口敷衍我。”
敷衍了不止你一个。
陈致一口咬定自己出家。
梅若雪无奈,退而求其次地说:“那就请仙人为我保媒拉纤。”
陈致敷衍着应了,起身要走,突然不放心地转身道:“我是神仙这件事,还请宫主保密。”
梅若雪毫不意外:“仙人放心,天机不可泄露,我乃梅数宫宫主,难道这点事还没数吗?”
梅数宫主听起来就很没数啊。
不过陈致还是信他。因为皆无说他身负仙缘,既然有成仙之望,多半不会太离谱……吧?忽略掉皆无的话,他对自己的想法还是挺有信心的。
因梅若雪缠着他说话,虽然就讲了几件事,也耗费了一个下午,等陈致出来,夕阳都落下一半了。等得心浮气躁,几次忍不住要冲进去的容韵一见他就冲过来,绕着他走一圈,确定没事才说:“师父怎么去了那么久,弟子等得好心焦。”说着,泪珠子就在眼眶里聚集,一动就能抖下来。
陈致看着又好笑又心疼,用袖子为他擦了擦脸:“还记得惩罚吗?”
容韵脸色一变:“我没哭!我刚才是风沙迷了眼睛。
陈致纵容地摸摸他的头,然后四下张望起来。
容韵酸溜溜地说:“师父找那个戴面纱的姑娘吗?她被房家家主请去喝茶了。”
想到她,陈致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妨。”他知道她不是秀凝,只是眼睛有七八成的相似,睹物思人罢了。
容韵问:“师父认得她?还是认得那双眼睛?”
不得不说他年纪虽小,但观察力和敏锐度都非常人能及。陈致说:“为师在找胡家家主,你见过他吗?”
容韵说:“大约一个时辰前,带着儿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师父找他做什么?”
陈致说:“为师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希望你听后不要太激动。”想想又觉得容韵虽然早熟,却还是个孩子,突然听说杀父仇人的消息,不激动是不可能的。“罢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容韵一怔道:“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为了对付今日的鸿门宴,他早在园林周围埋下伏兵,腰际也缠了把软剑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场累得杭州风声鹤唳,许多外乡人不得不返乡的大会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幕了?
陈致说:“为师再教你个的道理,打蛇打七寸,剩下的便不足为虑。”
与梅若雪闲聊的时候,他曾提到杭州戒严,对方一脸理所当然:“我数十年未出宫,若没个惊天动地的排场,岂不叫人笑话?我原是让姓房的将方圆一里都清空,谁知他阳奉阴违。”陈致当时还替房家家主说了句公道话:“若是清空了,宫主的排场无人目睹,岂不可惜?”梅若雪说:“我自会派人散布消息。”陈致:“……”
过程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梅若雪贸然退出,必然会震慑其他世家,容韵也就安全了。
他原想带着容韵向房家家主告辞,被容韵拉住,说房家正在拍马屁,定然不得闲,派个人去便可。容家的掌门人毕竟是容韵,陈致也不好干涉。
他们从房家出来,正好遇到准备坐车离开的罗家人。
曾与容韵争吵的罗家少爷突然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过来说:“今日是房、古两家叫我们来的,许了些好处。自从父亲问罪之后,我们日子便过得有些艰难。”顿了顿说,“你父亲的死与我们无关,我父亲却白白地赔了条命,便算是两清了吧。”说完,也不管容韵听进去没有,跳上马车就走。
陈致道:“这小子倒机灵。”
罗家少年必然是看他们俩完好无缺的出来,知道房家的计划有变,怕日后被清算,才过来服软。
容韵不服气地说:“这算什么机灵?一颗墙头草罢了。”
陈致只好说:“与你比,自然是输的。”
容韵这才高兴起来。
两人上了马车,容韵开始讲陈致进了那座白房子以后的事情。先说吴家二房的那个少爷如何势利,又说林家大少爷脑子不大清楚,总过来说些有的没的。
陈致暗道:他哪里是脑子不清楚,分明是方法太直白。
马车行了一段路,容韵突然问:“师父不是说有事告诉我?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师父请说。”
陈致暗叹一口气,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待命:“我查到你父亲的凶手是谁了。”
容韵面色微僵,很快反应过来:“是胡越?”
陈致点了点头,脑子里闪现很多紧急应对方案:如果容韵大吼着冲出去,自己如何拖住他;如果他大哭起来,自己如何安慰等等。
偏偏容韵很快恢复了平静:“谢谢师傅,我知道了。”
第40章 师徒之情(十)
表面越是平静, 底下越是汹涌。
下山后的容韵如猛虎出笼, 虽然对他尊敬依旧, 但老练狠辣的作风与前世的崔嫣如出一辙。他很怕自己一个晃神,又步了前世后尘。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
容韵原想说,师父与梅数宫主密谈这么久, 多半是后者说的。但话到嘴边,心思一转,乖巧地说:“师父说的我都信。”
这话听着熨帖, 陈致将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 但隐去了自己仙人的身份,只说与梅若雪论道后, 一见如故。
容韵心下微酸:“梅宫主真有福气,能得师父青睐。”比对自己上山时陈致的冷脸, 越发委屈,日见轮廓的脸颊突然就鼓成两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