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130)
陈星说:“这很值得,但是项述……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项述皱眉,瞥向陈星,陈星说:“虽然我觉得我的运气总是很好,说不定最后也不会死呢?但如果你觉得,决战的时候会令我丧命,那你现在不应该对我好点么?”
项述:“……”
陈星说:“否则啊,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如果我不在了,以后当你回想起咱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总是在吵架,不会总是梗在心里吗?”
项述深吸一口气,仿佛心里有着极其憋闷的怒火无处抒发,陈星又老实道:“反正我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愧疚的人是你。当然,你若不在意,这话权当我没说。”
项述:“你为什么总是能将自己的生死说得这么平淡?”
陈星笑道:“因为啊,师父说过,世上众生,谁无一死?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眼当下不是更好么?”
项述又现出了那熟悉的、难过的眼神,陈星又自言自语道:“而且事有万一,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不是么?比起我的性命,令我更担心的是,要怎么把定海珠顺理成章地交到王子夜手里……”
“我帮你罢。”项述忽然说。
陈星:“?”
“转过去。”项述见陈星反手擦肩膀的动作十分艰难。陈星便背对项述,项述拿起布巾,帮他擦拭肩背。
陈星知道项述仿佛想开了,也许这才是对的,既然时日无多,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当下呢?
“项述,你是不是……”陈星轻轻地说。
项述的动作忽地停了一停,但陈星忽然又不想说下去了,说什么呢?这些日子里,他越来越有种强烈的预感,项述似乎有点在意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预感的呢?因为路上项述看他的眼神?还是过后回味起来,那夜的一句“你假装没听懂”?
“是不是什么?”项述的声音忽然有点不稳。
陈星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终于察觉了,仿佛在一个月前岁祭的昏迷之后,他就感觉到项述待他变得不太一样了,许多话,两人间总像在欲言又止,就像有什么一直在挠陈星一般。
他最初十分依赖项述,只觉得项述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渐渐地发现,项述似乎也不太听他的指挥,于是陈星只好在许多时候不勉强他随他去。他们应当是驱魔司历史上配合起来最不默契的搭档了,甚至有时候陈星都怀疑,他们最后能不能完成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这让他在面对项述时,便忍不住想推他踹他,甚至揍他,再大喊大叫,出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的呢?但看到项述的模样时,那郁积的愤怒又宣泄不出来了,只能偶尔嘴上气一气他。
如果自己不是注定了要面对这宿命,也许他们之间会变得不一样点?陈星有时亦不禁设想,若在万法昌盛的盛世之间,自己说不得死缠烂打也要跟着项述,偶尔惹一惹他,看看他生气的模样,惹过他以后再朝他道歉,看他拿自己没办法的表情。
但是如今一切又不一样了。
“没什么。”陈星答道,保持这样的关系,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吧。
项述一手覆在陈星后颈,另一手握着布巾,擦拭他的肩膀。
“你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项述忽然说。
陈星答道:“我知道你不会强人所难的。”继而听到项述在他的背后深呼吸,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忍住了。
“你又知道我要强人所难?”项述淡淡道。
陈星笑了起来,正要再说时,外头谢安的声音却道:“那个……两位,你们完事了么?慕容冲约的时间……呃,这个……虽然打扰你们不大好,但是……”
“马上!”陈星也意识到洗得太久了,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项述只得起身去换衣服。
谢安等人匆匆沐浴过,慕容冲派来接的车队已到了驿站门口,陈星与项述换过一身正式点的衣裳,项述戴上银面具,那身材的英伟却根本遮掩不过去,简直欲盖弥彰。陈星说:“既然他能认出来,我看这面具就……”
“面具是告诉他,让他不要贸然揭穿咱们身份用的,”项述淡淡道,“不是要瞒他,你为什么这么蠢?”
陈星:“……”
陈星见项述开始嘲讽他,便知道项述不生气了,于是笑了笑,帮项述整理了下领子,说:“行行行,我本来就不聪明,走罢。”
两人上了一辆马车,项述手长腿长,有点挤了,陈星只得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想到方才在浴室里说的话,这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禁令他浮想联翩。设若项述当真对他有意……那么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日子里……
陈星忍不住侧头看项述,心想要是自己的预感是真的呢?项述也很在意他吗?一直以来自己总是拒绝相信,或是说不愿往这方向想,直到项述说出那句话后。如果他这个时候,凑上去亲一下项述的唇会怎么样?
陈星看着戴上了银面具的项述,忽然脸上有点发烫。
项述漠然道:“看什么?”
陈星摇摇头,转过头去。
项述便抬起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
“进宫——解剑。”内侍道。
项述不愿交出不动如山,说:“回去告诉你们慕容太守,若让解剑,我就回去了。”
一行人被截在宫门前,内侍待要开口呵斥,却见项述气势,不敢怠慢,谢安则和蔼可亲,笑着拍拍内侍的肩,说道:“你先禀告太守?”
不多时,来人传话,让随行的武士不必解去重剑,这命令只针对项述,众人才复又进宫,入了明堂。慕容冲在明堂偏殿内设宴,陈星刚进殿中,大伙儿按座次排序,为首是谢安、其次就是陈星,而项述则坐到了陈星身后。
“慕容大人到——”
众人一整衣襟,慕容冲身穿黑色修身武服,从殿外举步而入。来前众人已议论过与谢安之孙谢混齐名的北方第一美男,据说貌比潘安、卫玠,但就在见到慕容冲真人之时,一众文人心想:嗨,也就这样嘛,不足为奇。和项述差不多,也就比项述强那么一点点。
然而不片刻,众人还是只得点头承认,虽说期待太高,未能得到“惊为天人”的震撼感,但慕容冲“天下第一美男”的名头,还是当之无愧的,毕竟就大家各自见过的人而言,就没人能比得过慕容冲了。
“各位远道而来……”慕容冲有点心不在焉,一眼就看见了陈星与背后的项述,声音停顿。
项述犹如没事人一般,只安静坐着,满殿都在等慕容冲把话说完,慕容冲却偏偏在这时停下了,凤眉一挑,薄唇微微发抖,许久后道:“一路上辛苦了。”
谢安等人忙自谦让,大家都盯着慕容冲,慕容冲站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方到主案前,盘膝武坐,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继而招来一名内侍,低声吩咐几句,内侍便转身离开。
陈星打趣道:“太守大人该不会吩咐去埋伏刀斧手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慕容冲却是一怔,继而道:“不,岂敢班门弄斧?”
赫连爽亦有列席,主座以下乃是洛阳的几名官员,官员们以赫连爽为首。谢安一见之下,便知赫连爽是苻坚派来监视慕容冲的,于是笑了笑,说道:“太守盛名之下,当真无虚,我国陛下,亦是久仰了。”
陈星端详慕容冲,知道他已经认出两人了,但如今局势较之清河公主丧生之时,已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明显项述对慕容冲的把握十分准确,他并不想寻仇,或者说,现在不想。
“我这一生,俱被盛名所累,”慕容冲冷淡地说,“有时太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星从慕容冲出现的一刻起,就在想他给自己的印象,想来想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清冷。
慕容冲与项述同为美男子,虽然都很冷淡,项述却有凡人的喜怒哀乐在,亦带着几分温情。慕容冲则只能用清冷来形容,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感。兴许在姐姐去世之后,对他而言,世上已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心里的涟漪了罢。
今日宴席,对谢安来说实在是个难题,提慕容家人套套近乎吧,容易牵涉到大燕的亡国之恨,恭维他年少有为长得漂亮吧,又不免让人联想到他与苻坚的关系,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触到慕容冲最不想被提及的伤疤,想来想去,非常漂亮地说了一句:“洛阳百废待兴,百姓却已安定下来,足见太守体恤民意。”
“不关我事,”慕容冲竟有点心不在焉,不时瞥向陈星身后的项述,随口答道,“都是赫连大人与官员们的功劳,我不过领个虚名罢了。”
这下又把话给堵死了,看来慕容冲根本不想与他们废话,也并无兴趣与汉人们拉拢关系。谢安思考片刻,决定单刀直入,又问:“陛下那边,是如何决定的?”
“不知道。”慕容冲冷淡地说,“我已派人给他送信了,他也许会来……来了,你病情如何?”
明堂侧门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苻坚,怔得一怔,待得发现却是个二十来岁的消瘦青年,俱不免面面相觑,陈星一见那人,顿时就差点喊出声来。
拓跋焱!
拓跋焱比起在敕勒川下匆匆一面,如今已更瘦了,他穿着厚厚的衣服,曾经英俊潇洒的脸上带着一股厌倦之气,眉心黑气若隐若现,脸色苍白泛灰,就像一尊精致却落满了尘的铜器,但就在见到陈星的一刻,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们来了。”拓跋焱笑道,继而入座,双目依旧是明亮的,只看着陈星。
项述:“……”
“你……”陈星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拓跋焱出现在洛阳他不奇怪,且让他惊喜无比,但转瞬间那故友重逢的喜悦,却马上被拓跋焱仿佛染病的情况所冲淡。陈星想问你怎么了,但项述已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陈星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