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182)
“啊。”陈星十分惊讶。
“牛羊大批冻死……”项述调整了姿势,与陈星一般,也枕着自己的手臂,曲起膝,赤脚在被褥下无意识地与陈星碰到了一起。项述的脚很大而且十分温暖,全身散发出的灼热气息将陈星纳入了这天寒地冻中,温暖的势力范围里。
“……河水封冻,冰川雪线下降,”项述出神地说,“连天上的鸟儿都变少了,最冷的年份,大雁甚至不飞过长城。”
“是这样吗。”陈星倒是完全不知道。
“于是八十年前,刘渊才越过长城,入关劫掠。”项述说,“匈奴人最先活不下去。哈拉和林又在广原川的风口上,一旦起了大风,便会像今天这般骤然遇寒,不适合长居。”
陈星说:“只有三面临山的敕勒川,才能抵御寒冷。”
“嗯。”项述说,“他们都想南迁,进关去抢你们汉人的东西。”
陈星安静地看着项述,忽问:“你想去吗?”
“你说呢?”项述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了,反问道。
陈星:“我问的是‘你想去南方吗’,不是‘你想去抢吗’。”
项述:“……”
陈星:“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能感觉到,项述也喜欢南方。
“以后我带你去建康,”陈星说,“和你见到的南方,都不一样。”
“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会跟你走?”项述随口问,“孤王是大单于,有这么多的族人要养活,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陈星说:“你可以来做客的嘛。”
项述:“你家不是在晋阳?”
陈星想了想,正要朝他解释时,项述却动了动左手,在被子外朝他露出了小指头,陈星便笑着与他勾了勾。
项述看着陈星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和我娘一样,也是黑色的。”
“你不也是么?”陈星说,“你的眼睛,啊!你眼里有一点点金色!”
陈星以前很少注意,但在这时,两人离得极近,他发现了项述深邃的瞳孔里,带着细微的金棕色,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陈星凑近了些,项述的呼吸便急促起来,低眼看着陈星的唇,片刻后,项述反而先被陈星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闭上眼,侧过头去,把手放在自己胸膛前,说:“睡吧。”
陈星朝项述挪过去了点,靠在他的肩侧,项述没有像从前一样,主动伸出手搂着他。但皇宫外的风,听起来就像那天在船上的海风般,一阵一阵的,不由得令陈星心神荡漾。
他很想凑上去,亲一下项述的侧脸,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按捺住内心的这一念头,种种过往犹如大梦浮生,却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陈星不知道上一次,项述待他的感情从何而起,但今日阿克勒王所言,让他处于极大的震撼之中。
项述也像曾经的拓跋焱一般,憧憬着有一个汉人爱人吗?那自己暮秋节当天,说来拒绝拓跋焱的话,不也等于是拒绝了项述?
如果时光倒流回去,陈星当初一定会明明白白地告诉项述,不是这样的啊啊啊!甚至他还愿意冒着挨揍的后果,亲他一下。只要亲一下,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把选择权交给项述。但事到如今,陈星反而又什么都不敢做了,只恨自己怎么又变得怂了起来。
“我做了许多梦。”项述对陈星的小心思毫无察觉,忽然又说。
“嗯?”陈星刚想横下心,再靠近点时,项述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项述的双眼没有睁开,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笼着淡淡的微光,又道:“说梦不确切,仿佛是在地牢里做的梦,只是过后想起来了,又似乎更早,记不清,不好说。”
“梦见了什么?”陈星问。
“很多。”项述睁眼,带着疑惑,又侧头看陈星,说,“梦见我不知为何,追着你,离开了敕勒川,再回来时,敕勒川已被烧毁……”
陈星:“!!!”
“还梦见敕勒川下的定情古树。”项述说,“暮秋节后的第二天,你也在敕勒川,下雪了。”
陈星心脏跳得愈发强烈,心道想起来了!他能全部想起来吗?!
他不敢打断项述,只让他自己回忆,说不定在这寒风怒号的暗夜里,项述会倏然间醍醐灌顶,忆起种种前事!
但半晌不听项述回答,陈星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还有呢?”
项述自言自语道:“还梦见了拓跋焱,递给你一枚戒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星心想别的你记得也就算了,怎么都活过一世,还不忘吃拓跋焱的醋?
“小时听我娘说起过,”项述想了想,说,“北方大地,有一位鹿神,守护着全天下的梦。不知道是否找到它,就能问个清楚……罢了,有机会再说吧。”
陈星想起慕容冲所转述的,也与“梦境”有关,记忆清晰时,人便能忆起往事,记忆模糊不清,便化作梦境。说不定陆影还真能解决?
风越来越大,枕着风声睡倒是很舒服,陈星连日疲劳,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项述也睡熟了,然而直到快天亮时,一阵喧嚣声吵醒了二人。
“抓到了一个奸细!”外头喊了起来。
项述马上坐起,陈星睡眼惺忪,外头进了一名斥候,见两人刚起床,项述赤|裸半身,挡住身后的陈星,一时不敢多看,慌忙躬身,报道:“大单于,我们在敕勒川中抓到这家伙。”
接着,五花大绑的拓跋焱被押了进来。
第104章风暴
拓跋焱头发凌乱, 一身武服却是齐整,显然斥候们发现他时,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制服了这家伙。拓跋焱武功虽不及大单于, 然而禁军统领的称号也不是随便封的,武艺更得苻坚亲自指点。
“大单于早, ”拓跋焱礼貌笑道, “大驱魔师早。”
陈星十分惊讶, 拓跋焱这一次,居然还是不远千里跑到敕勒川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项述也不避拓跋焱,径自起身更衣。
“回禀大单于,发现时就他一个。”斥候道。
陈星抬眼看项述, 项述换上王袍, 示意给他松绑。
拓跋焱坦然一笑, 整理武袍,项述沉声道:“苻坚派你来的?”
拓跋焱想了想, 答道:“陛下让我查明清河公主的下落。”
项述说:“你追错地方了,现在该去的,是平阳。”
拓跋焱忍不住多看了陈星两眼,项述便马上察觉了, 继而投来警惕的眼神。
拓跋焱于是点了点头, 又道:“我途经敕勒川,发现北方似乎也不太平。”
“这与你没有关系。”项述道,“来人!将他绑了,送回长安!不, 脑袋回去就行了。”
陈星:“等等!”
“大单于!”拓跋焱马上说道,“请听我一言!”
拓跋焱与项述交谈,眼睛看的却是陈星。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拓跋焱迟疑良久,终于问道:“长安城中究竟出了什么事?陛下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陈星:“……”
拓跋焱说:“实不相瞒,我被陛下收入监牢,家财全数充公。逃狱之后,实在无处可去,才前来敕勒川,想一问究竟,王子夜究竟对陛下做了什么?现在若将我发落回长安,我便只能被问斩了。”
陈星与项述交换了眼色,感觉到项述不太喜欢拓跋焱,但今日似乎各部之间十分忙碌,起床不到片刻,便有人轮番来报,陈星便催促项述去处理族务,也知道他不过是吓唬拓跋焱,实则不会动手杀他,自己便朝拓跋焱慢慢解释,又询问了苻坚朝廷的情况。
原来长安魃乱后,大秦朝廷便产生了激烈的动荡,苻坚更是让人四处搜寻王子夜的下落,意图聚起魃军,在襄阳、洛阳等地集结,充当攻打南晋的先头部队。
这个提议顿时就遭到了汉臣们惊恐的反对,然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慕容家及早有离心的匈奴等部,反而推波助澜,难得地赞成了苻坚此举。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打这场南征大战少死点诸胡子弟,何乐而不为?反正死的人一边是活尸,另一边则是汉人,横竖也不关自己事。
唯独拓跋焱站在了文官们的一边,极力说服苻坚,恐怕引发严重动荡,反而累及大秦。接着果然激怒了苻坚,被投下狱。趁机逃狱后,前往敕勒川中,一路饿了好些天,铁勒人送来吃的,拓跋焱便坐在陈星对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陈星见状也不瞒他,将王子夜的计划原原本本,全部告诉了拓跋焱。
拓跋焱清秀英气的脸上,只是短暂地发生了少许表情变化,很快又恢复了原状。陈星心想既然不像上一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自己,这回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吧?
“陛下待我,名为兄弟,却情同父子。”拓跋焱放下茶杯,长长地出了口气,无奈道,“如今已沉浸在炼制魃军的宏图大业里,王子夜临去之前,所言正中陛下之念……”
这种事已发生过一次,陈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沉吟思考王子夜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恢复清醒么?”拓跋焱焦急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长安之乱虽是大单于带兵平复,归根到底,却终究是因为有你出力,你能让陛下清醒过来!陈天驰,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陈星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其中利弊?苻坚一旦丧心病狂,豢魃为军,开战之后定会搅得一团乱。但拓跋焱,你还没明白么?清河公主与冯千镒被魔神血影响这不错,苻坚的野心,却明显出自于他自己的欲望!”
心中没有魔血的种子,亦未曾被怨气所腐化,又让陈星从何下手?
拓跋焱只是反复地说:“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直到王猛死后,王子夜来了,陛下才变成如今这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