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20)
盖聂垂着眼看向熟睡的孩子,目光柔和:“天明,一直是个好孩子。”
班大师想盖聂多半已经把巨子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也难为他这样一个人总是将天下放在自己前头,而立之年仍是孤身一人面对腥风血雨。如果天明真的是盖聂的儿子或许更幸福些,但偏偏他的身份又是这样复杂,背负了整个墨家的未来……想到这里,班大师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同盖聂谈一谈他的徒弟也就是墨家现任巨子的一些问题。
盖聂听见班大师一阵咳嗽,他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很快领会了墨家长老的意思。他送天明回到房间,替他细心盖好被子之后,转身又回到前堂。
班大师果然还在这里等着他,盖聂对班大师拱手:“不知班大师有何指教。”
班大师请盖聂一同坐下:“指教不敢当,盖先生待天明巨子尽心竭力。天明有盖先生这样的师傅,实在是一种运气。”
盖聂想,也许这并不是天明的运气。于他而言,有这样一个孩子全身心信赖自己,在这样的乱世里,也是他撑下去的一种执念。
班大师又说:“只是天明这孩子……我是说巨子他,孩子心性太重,有时候难免将自己置身险地,甚至影响了整个计划。”
盖聂抬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班大师本着独自郁闷不如大家一起郁闷的想法,将憋了许久关于“天明自作聪明趁他不在私自破解黑龙卷轴险些酿成大错”以及“天明巨子潜能巨大但时常剑走偏锋小事乱来不听劝阻”的事情添油加醋吐槽出来。
盖聂听了是长久的心塞,他没养大过孩子,最多算是洗衣做饭照顾过一个师弟。
但是只要他一想起那个如今令人谈之色变的师弟……盖聂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不是自己的方法出了问题?
幸好这个时候班大师又开始宽慰他:“盖先生也无需多虑,我观察巨子虽行事冲动,但一颗心却始终向着正道,而且也算知错能改,想必与盖先生的教导不无关系。”
盖聂实话实说:“天明早年一个人流落街头,为了生存不得不学会很多事情。我虽然带着他一路逃亡,但也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鲜少有机会教他许多道理。今日我看他懂事非常,应该是墨家诸位长老的宽容,与小圣贤庄的圣贤们的功劳才对。”
班大师想,盖聂这个人谦逊地实在是不像一个剑客:“盖先生不必客气,我们巨子恐怕唯一能听一点话的人,除了儒家子房先生,就是盖先生您了。”
盖聂不好推辞:“天明本就是盖某故人之子,盖某义不容辞。”
班大师呵呵笑道:“只是这世道险恶,盖先生总是不能随时都守在巨子身边。巨子将来也有他的责任。”
盖聂:“在下明白。”
班大师:“一切就拜托盖先生了。”
……
前堂后屋间的走廊上,赤着脚的天明靠在门后,重重得叹了口气。他面上丝毫没有先前插科打诨时候的没心没肺,只有惆怅。
大叔,我是不是很没用。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不待见我,但是我好像也真的什么事都做不好,只有丁胖子喜欢和我说话,还给我烤鸡吃。
大叔,我还是怀念只有我和大叔两个人一起流浪的日子。虽然居无定所,每天都东躲西藏,但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开心。
大叔……替你搓背的时候,我看见你的头发好像又白了。可我不敢问你是不是很辛苦,我害怕拼命长也长得不够快。
我……怕追不上你。
我不想只做一个责任而已。
我不想,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而已。
第二十二章 月出佼兮
天明的惆怅在第二天盖聂叫醒他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他朦胧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起来穿戴儒家弟子的长袍。
盖聂一直目送天明拐过街角,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屋的时候,正看见高渐离正站在楼梯转角处也看着他。
盖聂想高渐离点头示意:“高统领。”
高渐离也点头回礼,自从他带回碧血玉叶花之后,墨家对他的态度已经非常和善:“阿雪已经出城去照顾端木统领,我随后也会去一趟寨中,你……今日是否也会出城?”
盖聂颔首:“自然要去,还要劳烦高统领带路。”
……
剑圣与水寒剑并肩乔装往城外墨家据点而去,一路无话。
高渐离对盖聂感情十分矛盾,因为荆轲的事情曾经恨不得见之杀之。然墨家机关城一战之后,盖聂与墨家的关系再难理清,是师亦友,舍命奔走,沉默如故。
这样的人,真的会为在嬴政驾前效力而杀害故友?如故他真的杀了大哥,又会尽心竭力带着大哥的儿子逃避秦军搜捕?
高渐离想起昨晚他在客栈后院轮值时听见浴间的几句师徒对话,盖聂这个人沉闷寡言,世人以为他清高难懂,而他也的确比他表面上的样子更清醒、更固执。只是他这样教育他们的巨子,恐怕对于墨家的抗秦大业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盖聂察觉同行人的欲言又止,他不由扫过去一个带着探寻的目光。
高渐离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换个话题以免引出自己偷听人家师徒对话的事件,这毕竟不太光彩,于是他道:“这几日蒙恬军队搜山频繁,我总是放心不下。”
盖聂并没有多想,便问:“有何应对?”
高渐离想想墨家如今拿得出手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便道:“暂且静观其变,但墨家弟子已经开始分批撤离转移。如果再遇搜捕,你若肯出手,自然更好。”
盖聂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片刻二人即至墨家城外据点,端木蓉卧床不起的这段时日里,都是雪女每日天不亮就来,照料亲力亲为。
盖聂站在端木蓉木屋的廊下,看着雪女今日一早便移栽过来的碧血玉叶花,此花仍旧叶黄而委顿,须得用心照料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恢复生机,方可入药。
雪女端着木盆走出来,她刚刚为端木蓉喂过清单小粥,但端木蓉吃得少,大多粥水都留在衣服上床上,她才刚刚整理好,仍然满面愁容。见到盖聂站在廊下,不由道:“蓉姐姐越来越虚弱,还有四十九日,不知道蓉姐姐的身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盖聂的目光透过打开的木门望向虚掩的帐幔,那里有一个日渐瘦下去的女人一直昏迷着,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雪女擦拭眼角的泪,对着盖聂说:“你……进去看看蓉姐姐吧,她……一定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盖聂低下头,他明白墨家人的希望。可希望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做一个剑客的朋友都时常命悬一线,更何况是做剑客的妻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端木蓉根本不会伤在卫庄手下。同样是因为卫庄,他也没有资格拖累任何人。
盖聂没有进屋,而是对雪女说:“端木姑娘就劳烦雪女姑娘费心,在下恰好知道几样受重伤的人能吃的东西,不知可否借厨灶一用?”
雪女又是失望又是感叹,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她有点明白蓉姐姐那个时候欲言又止的神情了。
大抵是因为盖聂常年受伤,或者是早年鬼谷离群索居的生活使他既需要伺候师傅,又偶尔需要照料比剑受伤的师弟,所以盖聂无师自通地琢磨出一套调理食物的手艺,并且很有一套。这一天昏迷的端木蓉虽然吃得仍然少,但总算有些起色。
千机铜盘的失窃是帝国启动围剿墨家计划之后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帝国没有料到被追得有如丧家之犬的墨家尚有余力反扑。之前丢失的黑龙卷轴,加上后来铜盘的失窃,可能伴随着更加严重的后果——如果墨家解开了黑龙卷轴的秘密,帝国的安危何存?
扶苏对这件事大为光火,他并不是一个苛责下属的人,但事关帝国与君父的安危,他也会向蒙恬施压,勒令帝国的铁蹄哪怕是踏遍桑海的山林,也必须找出墨家叛逆,不给帝国留下任何隐患!
原本星魂就用傀儡术得知了墨家据点的大体方向,有了范围在军队出动的情况下,墨家据点的安全已经危如累卵。
盖聂坐在端木蓉廊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从来没有进去掀开帘子看过这个女人一眼。他承担了每日为端木蓉料理汤水的职责,却在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选择沉默、选择回避。
他选择了拒绝,做出了孑然一身的选择。
雪女对高渐离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为蓉姐姐觉得不值。”
高渐离余光看见廊下打坐的人,对雪女道:“阿雪,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勇气承担失去的后果。他,或许只是不敢去尝试。”
雪女看向端木蓉:“如果这是蓉姐姐自己愿意的呢?如果不愿意,蓉姐姐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渐离想起了天明的父亲,想起了之前对盖聂的误会,他只能说:“他只是背负了太多东西,等他有一天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再说,这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惆怅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盖聂隐约察觉心中偶有微微悸动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如同猛兽感知其他猛兽逼近地盘的错觉。
很快,有间客栈传来消息,庖丁被赵高带走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水中落入沸腾炭火,墨家诸人一下子愁容满面,一是为庖丁担忧,二是为诸人暴露在帝国罗网下的可能而焦虑。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琢磨出营救庖丁的计策,留守在城外墨家据点的雪女又传来消息,蒙恬与阴阳家的人已经找到了他们的据点,被雪女机智化妆躲过一劫。
事态已经万分危急,所有墨家的人不得不暂时将庖丁的事情放在一边,都赶回据点转移剩下的弟子。
可又有谁知道,他们的一来一去,早已钻入蒙恬与阴阳家联手布下的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