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89)
他抬起手,蝶翅鸟就降落到他的手指上。
盖聂看不见,他在一旁安静的等待卫庄看完消息的内容。
卫庄看过的消息,一扬手,蝶翅飞走。他却先问:“嬴政继位之后,我记得一共出巡了四次。”
盖聂颔首:“是,算上此次,正是第五次。”
卫庄嗤道:“如果不曾记错,第三次出巡时在博浪沙,嬴政曾经险些丢了性命。”那次刺杀的谋划者是张良,若非嬴政运气好,那次大秦已经气数尽了。可惜那次之后,方圆十里皆遭嬴政盘查杀戮,连累无辜者数百人。张良也因此被迫躲避隐居读书,一是因为内疚,而来,也是知道时机未到。
因为某些原因,卫庄最恨人逃避。是以他对张良逃避的举动多少有些嗤之以鼻,桑海之滨遇到故人时,鲨齿先同凌虚见礼了一番。
盖聂道:“是,但,真正让帝王将重心转移到六国旧族上的事件,却是一年之后的兰池宫遇刺一事。”
卫庄斜睨了盲眼的剑客一眼:“当日若非你在场,嬴政已经殒命了。”
盖聂不得不说:“小庄,当日若嬴政出事,帝国还有李斯与蒙氏一族,并不会因为嬴政的死而中断国运。反倒会逼得原本主张休养生息的长公子立场尴尬,这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卫庄看他表情严肃而略带担忧,忍不住讽刺道:“看来你认为帝国的希望在那个优柔寡断的年轻人身上。把希望寄托于一人身上,这,就是你的选择?”
盖聂不语,像是累了,他慢慢靠着树干盘膝坐下,将渊虹横着膝上。
没有内力,但是这么多年的习惯还是不曾忘记。
见他面上再次流露出难以言传的低落情绪,卫庄难得的决定暂时放弃讽刺他,他说起蝶翅鸟带来的消息:“随扈出行的大臣名单拿到了,除了李斯蒙毅,还有顿弱、郑国、胡毋敬,卫尉杨端和,赵高总司车马。除此之外,随行还有一个皇子。”
盖聂略一思索,便知谁是这个皇子:“是十八世子胡亥。”
卫庄冷哼:“立储之事不提,扶苏流放,帝王出巡却带了幼子在身边,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师哥,或许你赌错了。”
盖聂不接这句话,反倒一一分析道:“蒙毅是郎中令,只要他还是帝王心腹近臣,只要他还在,长公子不危。”
卫庄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哦?把最看重的流放九原掩人耳目,带在身边的确是个障眼法的玩物。嬴政的多疑,看来你很了解。”
盖聂抬起头,在树叶斑驳的阴影中慢慢睁开眼,因为没有焦距,所以他的瞳孔略显空洞和软弱。离开咸阳之后,他很少评价昔日亦师亦主的君王,但此刻,他知道师弟可以理解他的话:“不,作为一个帝王,他最致命的弱点,是对身边人的仁善不够彻底,对他们的多疑,也同样不够彻底。”
在鬼谷之时,他们就学习过,帝王兼具天下利害,不可有常人的恩怨之心。帝王可视朝臣如鹰犬驱使,使之相互制衡也可,独不可有偏爱愧疚之心。嬴政刚愎自用,拥有作为一个帝王所需的坚韧和果决,但是同时也犯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错误。
时至今日,这些错误已经环环相扣,动摇了帝国的根基。
帝王天年,求长生,却不设储君。对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足够构建一场可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绸缪。
帝国,或许已经错过了守住一国根基最后的机会。
卫庄在他身边坐下,抬头望着天。
他的确明白了盖聂的意思。
他离开嬴政,故人嘱托只是一个诱因,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看到了注定的结果。
像是回到鬼谷时的某一天,成年的师兄弟背靠在同一棵大树之上,寥寥数语,天下命运,尽在纵横之间。
闲话天下事,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
白凤的情报网非常可靠,除了坐镇九原的蒙恬,和流放九原的长公子,以及因为桑海事务被牵制无法离开的章邯不在随扈的队伍中,其他心腹重臣都在随行之列。
这个队伍看似与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仍然是是一个移动的帝王理政序列,涵盖了帝王心腹和核心官僚,和所有政令发布所需的环节。
西行不过月余,更新的情报陆续传来。
嬴政的车架东出函谷关之后,在陈郡的阳夏县略作停留,便一路继续南下,在云梦泽停下。
在这里,嬴政表面上让李斯、胡毋敬与郑国对百姓做出宣教礼行,宣扬帝国新政承天道、顺民心,私下里却命一千斥候,由卫尉杨端和与顿弱的人马带领,在云梦泽周边的岛屿山谷中连日搜捕。
过了淮水,帝王祭祀舜帝之后,却让人秘密将章邯自咸阳召来。
很快,江东之地骤然之间,几乎被血洗了。一千三百个楚国贵族后裔被秦军捕获,在审讯中,屈打成招的人不得不供出更多旧族的藏身之地。
接下来,搜捕已经扩张到了金陵、朱方和云阳三地,指明搜捕的正是项氏一族的后裔。
这个消息,让墨家诸人仅剩的侥幸心也消失殆尽。
少羽沉默了数日,石兰一直陪伴着他,就连对细节并不敏感的荆天明,也感觉到了他的好兄弟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这一日,消息传来,嬴政在当地集齐刑徒万人,凿开金陵北山,掘断山脊长陇。
墨家的人知道之后相顾无言,不曾想过嬴政已经刚愎自用至此,轻易相信阴阳家的话,举万人刑徒之力,就为了捕风捉影的地脉一说。
天明担心好友,向盖聂询问之后,私下去安慰少羽。
刚刚靠近项氏一族休憩之地,便听见有对话传来,天明鬼使神差停住了脚步。他并非想要偷听,只是单纯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出现。
第九十一章 一人敌万人
说话的人正是少羽与他的师傅,亦是楚军的第一谋士,范增。
范增闻言仰天落泪:“金陵邑自古有地脉,成虎踞龙盘气象,才有楚国百年基业。嬴政可恶,断了地脉,是自掘坟墓啊。”
少羽怒到极点,一拳捶向树身:“我项氏一族已经退避至此,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范增老泪纵横:“可怜我项氏族中妇孺旁支,血流成河。”
少羽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一字一言道:“既如此,嬴政自掘坟墓,彼可取而代之!”
范增一怔,狂喜之下生生忍住。他素来知道少羽性子,虽有大志,难免优柔,便故意激他:“天下想杀嬴政的人多了,却从未有人成功过,你要如何报仇?”
少羽沉着道:“范师傅不必激我,我项氏一族少羽在此立誓,终有一日,必要杀光秦人!烧光咸阳!”
荆天明一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茫然四顾,知道少羽族人被杀故而心中痛苦,这他能够理解。但是杀光秦人?
他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即将迈出的脚步止住。
而树林之内,范增却是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他试探少羽,言道:“你剑法尚未练成,言及报仇为时过早。”
少羽铮铮一声:“剑,不过一人敌罢了,我却要练就那万人敌之术!”
范增闻言露出赞许之声,嘴里却道:“莫要口说无凭,先把剑术习好才作数。”
天明听到这里,不经更是心乱如麻。
少羽此言分明流露出对于武夫剑客不能成事的不满。他不愿再听下去,怂着头悄悄离去。
墨家之人都在休息,准备夜里继续远行。
天明看向高渐离,他正调整自己的姿势,让雪女可以依靠地更加舒适一些;大铁锤在警戒,与班老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盗跖嘴里含着一根草根,冲他挤眉弄眼。
天明一时被这样的氛围迷惑了,对盗跖的示意毫无反应。
盗跖挤了半天眼睛,也不见天明凑上来,衔着草根一摊手,说:“喂,我说,你不会是去劝人,自己答应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吧?”
天明茫然道:“答应了什么?”
盗跖嗖地移到他身边,凑进他耳朵:“是不是答应了让墨家替你兄弟报仇啊?”
天明一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盗跖却换了个表情,难得不再嬉皮笑脸,对他说:“从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天起,这个命运我们都知道逃避不了。只是,我说小巨子,我们几个自然追随你不怕死,只是,你看班老头和庖丁他们几个,还有墨家不懂武功的那些弟子们,能不能、能不能先——”说到这里,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场诸人多有内力武功。雪女当即站起来:“贼骨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盗跖:“哈!你居然靠着小高装睡!”
庖丁也道:“我老丁也是杀过牛的人。”
班老头也附和道:“小趾,我们都是墨家人,理当同进同退。”
盗跖一叉腰,痞子一样地摊手:“好好好,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汉。杀牛的,你的刀杀牛可以,到了战场上不要看不起是牛是人啊!还有班老头,我是同情你一把年纪都抱重孙子的人了,还天天跟着我们小辈东奔西跑,还有雪女统领,我可不是小看你是女人……诶诶诶,小高你快揽住她——”
天明看着纷纷起身附和的人,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总有一种声音在他脑中反复叩问: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
因为盗跖的话,他的内心更加痛苦,能不能让他们更多的人都活下去——
到底有没有办法?
……
数百步之遥的林间,卫庄收回贴子盖聂背心输送内力的手。他睁开眼睛,嘴角勾起一阵难以察觉的讥诮弧度。
盖聂如有所感:“小庄?”
卫庄哼道:“看来你的弟子,果真是尽得你的真传,这种优柔寡断的逃避,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