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47)
李斯犹豫之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台阶上的皇帝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慢慢说:“只是朕之双目近日略感干涩。”
李斯松了口气,一为皇帝的龙体康泰,二为皇帝的话,再度表明了自己在帝王心目中与众不同的地位。
他回道:“都是微臣办事不利,陛下日理万机,恐怕因此而双目疲惫。可需要维持传唤阴阳家的道童为陛下炼制明目丹药?”
皇帝摇摇手:“无妨,说起阴阳家,月神云中君他们,可有消息传来?”
李斯恭谨垂手:“听闻进展顺利,不日便可起锚。”
皇帝“嗯”了一声,李斯想,这应该是一个还能让皇帝陛下暂时满意的结果。
皇帝没有提及儒生的事情,反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南越的捷报爱卿可有听闻?”
李斯一稽到底:“微臣在入咸阳宫的时候听闻城内有人议论,都说是天佑我大秦万年基业。这多亏陛下洪福,才能由此捷报传来。”
皇帝的声音略微缓和:“新年即到,南越池也终于归朕。既如此,爱卿就着手安排一场庆功宴,以兹庆贺。”
李斯领命,这次回宫,帝王对他有依旧荣宠有加。
看来他知外行事早有帝王眼线报与咸阳宫,无论如何,他行事做法都暗合皇帝心意了。
因为担心暗夜刺杀,嬴政的寝宫每日不同,整个咸阳宫里三十六个寝殿,殿殿皆可能睡着帝王,室内牛油巨烛长明不熄。皇帝备下替身十数人,是以每个宫室外都有阉人各司其职,即便是罗网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皇帝今夜到底睡着哪间寝宫。
是夜三更,夜色浓黑粘稠,风止不动。
锦绣卧榻之上的帝王似乎被什么东西困扰着,冷汗披身。一阵低沉似是痛楚地折磨过后,浅眠的皇帝忽地睁开眼睛。
巨大的黑影在房间里一晃而过——
皇帝“嗖”地拔出枕边天问,对着黑影闪动的方向厉声大喝:“谁在那里!出来!”
听见响动,寝殿外间守着的太监连忙跑进来查看情况。
皇帝的脸色非常差,汗湿重衫,手里持着天问,狠戾杀伐的血腥之气几乎对着所有入殿者。胆子小些的小宫人几乎瞬间吓得腿软跪地哆哆嗦嗦叫着万岁息怒。
与手忙脚乱的太监不同,黑衣卫甲的影密卫已经足尖点地翻上宫室木梁四下查看,窗里窗外再度检视过后,影密卫单膝跪地回复帝王:“皇上,并无他人,是飞蛾扑火。”
皇帝却沉着脸道:“这是几月的天气,为何会有扑火的飞蛾?”
大太监忙道:“今岁天暖,到了十月还不能穿夹衣,园子里的花还开着,或许是因为这个,飞蛾不曾冻死。”
当冷不冷,反常为妖。
皇帝看向影密卫。
影密卫道:“宫里的夫人们熏了暖房养蝶,放在咸阳宫的花园里。许是这个缘故,飞蛾尚存。”
先有荧惑守心,后有天降示警——皇帝眯着眼,忽然手中天问一挥一收,那扑火的飞蛾便被劈成两半,掉落地上,翅膀还在微微地抖动着。
“明日将宫里的暖房都拆了。”
太监们忙道:“诺。”
那为首的太监试探着问:“陛下——更深露重,奴婢们服侍您歇下。”
皇帝也冷静下来,这时才觉冷汗湿了衣衫不适,他用未持剑的手撑着两额,遮住眼睛:“将烛火调暗一些,太过刺眼了。”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机灵的小太监去修剪那燃烧的烛芯。
皇帝重新躺会榻上,睁眼闭眼之间,心悸之阵如影随形。他翻过身,耳边似乎响起昔日王太后在他耳边的惨哭声:“政儿,你不能这样对你的仲父!”
嬴政压制着心中的恶心与烦闷,又翻过一个身,这回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阿政,今日我们也一起得罪了公子迁,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嬴政深吸一口气,再后来,那些久远的赵国旧事已经听不见了,他耳边只有金戈铁马之声。他记得那时他还年轻,扶苏还不及他的腰;那个时候,蒙恬的父亲蒙武还不曾战死;那个时候,剑圣盖聂还心甘情愿地在他身边做一个剑客。
他耳边响起那些从不曾忘记的话:朕统六国,天下归一,筑长城以镇九州龙脉,卫我大秦、护我社稷。朕以始皇之名在此立誓!朕在,当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定我大秦万世之基!朕亡,亦将身化龙魂,佑我华夏永世不衰!此誓,日月为证,天地共鉴,仙魔鬼神共听之!
皇帝睡梦中手握着剑不曾松开。
他梦见盖聂对他说过的话:陛下之眼界,旷古绝今;陛下之功过,自有人评说。
第四十九章 厚古薄今
李斯能力卓越,不过两日,咸阳宫的宴席就安排妥当。
群臣身着庆典朝服,举杯对饮,高唱着自己对大秦万事基业四海归心、千古一帝与日月同寿的祝贺。
皇帝心情难得很好,右仆射周青臣上前道:“昔日我秦国发迹于陇西之地,地不过千里,东有六国阻我东出。亏得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尤其以推行郡县制为例,划六国为一统,使华夏再无战争之患,百姓得以久享太平。其功德,从古至今,便是三皇五帝也莫不敢比。”
此言一落,众大臣皆举杯共祝,一片山河永固的美好画面。
李斯端起酒,眉头微微隆起。
他素来知道皇帝强势,所以群臣好阿谀媚上。但今日之场合,也有直言谏臣饮宴。方才周青臣的话说得有些过,如若惹得那群不识时务的老东西开口,就适得其反了。
李斯刚刚想到此处,同为仆射的淳于越果然发难,当即起身大声唱到:“商周以分封制立国千年,又因分封制而使赏功臣良嗣,由此一来,功臣进爵而越忠,封地与王都首尾呼应,一呼百应。现如今,皇帝陛下富有四海而无分封,微臣斗胆假设,若再出一个陈成子行窃国之事,我大秦又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群臣如哑了一般惊惧噤声,恨不得没带耳朵来——淳于越也太胆大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也敢当庭胡说。陈成子唆使齐国大夫鲍息弑杀齐悼公,作乱于齐,淳于越分明是在当庭诅咒皇帝身死之后被人窃国。
同为在朝文人,李斯与淳于越昔日也算旧交。他皱着眉,正想要打断淳于越的话,谁知淳于越非但不住嘴,更是矛头直指周青臣:“周仆射非但不忠言进谏,反倒只行阿谀奉承之事,绝非忠臣所为。”
周青臣被气了个仰倒,他的胡子好像都翘起来,指着淳于越:“你你你!你个老匹夫,居然在万岁面前血口喷人!陛下——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说完当真当庭大哭起来。
刚刚还举杯同庆的场面忽然尴尬起来,大家都噤若寒蝉。
李斯垂着手,低着头,心中却在飞快的想着应对之法。
果然,在一阵极致的安静之后,皇帝挥手示意宦官都暂时退下,开口问道:“李斯,你来说说,他们两人谁说得更有道理。”
李斯额间有汗迹渗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只有两条路,要么合了帝王心意为天下人唾弃,要么就是从此被帝王厌弃猜忌。只是眼下数百双眼睛都盯着太身上,等着他的回答,他——已经别无选择。
李斯出列,动作不疾不徐,对着皇帝行礼道:“陛下,古三皇五帝治国各有其法,都利其时其势。盖因贤者圣者善于取当时天下情势,辅之以国策。国策或可不同,皆因天下情势不可同日而语也。”
说到此处,李斯停顿片刻。众臣皆尽抻着耳朵聆听,哪里又敢打断相国的话?
李斯继续道:“如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愚腐的儒生不明其理。微臣窃以为以三皇五帝昔日国策为例,实难匹配当今天下格局。”
当即便有读书人心中一凛,这——怎么忽然扯上儒生了?
李斯这是想做什么?!
淳于越双目圆睁就要辩驳,李斯却已经下定决心,并不被淳于越开口的机会,他的语速忽然加快:“昔日五帝不相变,三代不相袭,彼时候诸侯相争,各国皆以利诱儒生入境开学入仕,也是因势利导,无可厚非。现在天下已定,以法治国,老百姓致力农工业,当赏罚分明才是正道。”
淳于越已经面部涨红,双眼暴睁:“李斯,你我只说郡县制,便是要死也不过老夫一人头点地,最多赔上满门罢了。你为何要将天下儒生扯进来!?你安得是什么居心!?”
李斯根本不看他,他的语调一成不变:“臣日前在昔日六国书院走访,却发现因为陛下宽宏,这些儒生却不知感恩,不知师今而学古,反倒开私学,诋毁法度,是的我大秦法度入则心非,出则巷议,迷惑百姓——此为诋毁我大秦天威,大罪也。”他顿了一下,忽然一跪到底:“李斯虽出身儒家,今日,我却要冒死进谏皇上:过去天下大乱,各执一词,才有诸侯并起,以古论今,不过花言巧语耳。诸子百家,各执一词,相争不下,实为乱国之源,非国策也。”
此言一出,在坐皆惊。
李斯……是要与天下儒生、与师门儒家为敌了?
淳于越双目圆睁就要辩驳,李斯却已经下定决心,并不被淳于越开口的机会,他的语速忽然加快:“昔日五帝不相变,三代不相袭,彼时候诸侯相争,各国皆以利诱儒生入境开学入仕,也是因势利导,无可厚非。现在天下已定,以法治国,老百姓致力农工业,当赏罚分明才是正道。”
淳于越已经面部涨红,双眼暴睁:“李斯,你我只说郡县制,便是要死也不过老夫一人头点地,最多赔上满门罢了。你为何要将天下儒生扯进来!?你安得是什么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