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18)
“你知道这些也差不多了,竞技自由潜的学问不少,门外汉听个热闹就成。”
说完,陈燕西继续分析沈一柟的成绩,他比对几场,预感不详。
金何坤见他不再开口,有些兴致缺缺。只得另起话题:“那你分析沈......沈什么来着。你看他成绩干嘛。”
陈燕西头也不抬:“关你屁事。”
金何坤:“......”
果然,这就是走肾不走心的下场。床上甜言蜜语,奶得可人。下床就捞不着一句好话。
“成了,什么表情啊,收收。”陈燕西瞥他一眼。坤爷左脸委屈,右脸不甘,合起来控诉他拔吊无情。
陈老师:“竞技自由潜不算危险,又很危险。这话不是三两句就能解释清楚,沈一柟纵深增加太快,唐浓要我盯着他,免得出岔子。”
金何坤:“就一比赛,能出什么问题。”
“减压病,黑视症,桑巴,死亡。自由潜员在追求深度时,什么都可能发生。”
陈燕西声音发凉,眼神放空,似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关闭立灯打算睡觉,上床时背对金何坤。
半响,昏暗中传来轻飘飘一句,“很多人不知道,一次次下潜上升,那些经历不亚于从地狱返回。”
人类本应该理解、接受自身的渺小和极限。
这天半夜,金何坤实在睡不着。他辗转反侧片刻,终忍不住点开浏览器,输入陈燕西的名字。以防万一,特地后缀潜水俩字。
手机屏幕灯光幽暗,投进金何坤眼睛里。他反复查看内容,反复确认照片。半小时后,关闭浏览器。
金何坤平躺着,双眼注视天花板。身侧陈燕西已熟睡,呼吸起伏清晰。
良久,他倒抽一口凉气。
网页上书:陈燕西,2010年中国自由潜水运动冠军。多次打破恒重下潜项目中国记录,同时为新纪录保持者。
第十七章
“那都是些陈年往事,没有提起的意义。”
陈燕西在港口抽烟,抽得有些猛。烟雾厮杀进去时,呛了一嗓子,现在头都是晕的。
热阳高悬,深蓝水波跌宕。小镇近海实则并不干净,垃圾漂浮物举目可见。陈燕西进气瓶房拿出网筛,趴在栏杆边打捞塑料物。
“我帮你?”金何坤蹲下。陈燕西手臂发力时,青筋隆起,还挺吃力。“我也不是有意查你,就想着万一,万一会有什么......”
“也没什么,信息都挂在网上,随便任人看。今天你不知道,说不定明天就知道了。”
陈燕西叼着烟,冷不丁被烟雾熏了眼,他刚捡起的塑料瓶又落下。陈老师揉揉眼睛,眼眶发红。
他啧一声,觉着今天运气太背,不适合抽烟。于是伸手在塑料袋里戳灭。
金何坤看着还剩三分之二的大重九:“......你不抽就给我,浪费烟草可耻。明白?你不说你没钱么,穷人都是这操行?”
“那你......捡起来再试试?”陈燕西一言难尽地盯着金何坤,决定保持没钱的尊严,明天开始抽五马币一包的本地烟。
“嗳换个话题,四天后你回国,好好享受剩余时间。”
金何坤提起这茬就心堵,他避不可避地发觉自己很留恋。不是对仙本那,也不是对旅程,而是对陈燕西。
他讲不清是个什么感觉,说喜欢太过浅薄,说身体契合太过浪荡。好似陈燕西一声嗤笑,能击碎他如履薄冰的妄念。
“那你什么时候回国。”
陈燕西以为自己听力出问题,再三确认后:“我?回国?”
金何坤皱眉:“你打算一直飘在国外么。”
“不知道,看天意。”陈燕西挨着将港口近岸的塑料垃圾打捞干净,他提着袋子站起身,“回国是不可能的,国内翻年就春节。兄弟,体验过相亲的感觉吗,被亲戚追着问对象的酸爽呢。年收入多少了解一下,准备在哪买房定居。”
陈老师扬起假笑,眼中却在翻白。
金何坤吐一口烟雾,兔死狐悲道:“同一个世界,同一批亲戚。”
陈燕西拍拍他肩膀,示意要坚强。整个面部表情为坤爷呐喊助威,回国别死在春节饭桌上。
时值北半球冬季,热带雨林气候管控下的大马,常年如夏。东北风微弱西下,仙本那雨季并未清凉几分。
太阳曝晒,世界一片明晃晃。陈燕西走在前方,与迎面出来的潜教搭话。他站在光影中,金何坤离得远,半眯眼,瞧那一抹英俊挺拔的身姿。
色彩在阳光中铺陈,小街开过几辆老式轿车,灰粉色的车漆斑驳。陈燕西单手踹兜里,与潜教挥别后,又转身向金何坤招手。他踮了下脚,嘴唇上弯,笑得肆意好看。
“坤大爷,跟上!”
金何坤咬在嘴角的烟燃到尽头,他抬脚跟上时,有一瞬觉得自己身处电影里。调色复古,浸染着海岸的浪漫悠闲。
甚至可能是一场梦,因太过旖旎,阳光照在墨镜上,便有些不真实。
陈燕西始终不提竞技自由潜的事,好似挺避讳成绩。金何坤没说的是,除开悄悄查记录,他没按住好奇心,到潜水贴吧逛一圈。好死不死,找出一点陈年八卦。
故事没头没尾,可能是某个无聊的同行随口讲几句。真实性成迷,可靠性不高,因此回帖者寥寥无几。像一坛沤馊的泡菜,无人问津。
据说陈燕西年少成名,多次打破国家记录。本有机会参加2012年在加勒比海,巴哈马长岛“牧师蓝洞”举行的自由潜水世界杯,赛前因身体原因放弃资格。
国内潜水圈并不大,稍有名声人尽皆知。与陈燕西相熟的人知道他没病,只是心理上有问题。
后来沈一柟拿到参赛资格,被不明内情的人嘲讽为“上位”。陈燕西帮忙解释过几次,但流言可畏,也就随别人讲。
这年头,许多烂俗故事皆因“据说”二字开始。造谣全靠一张嘴,网友真情实感地随风吹。连撕逼也不如十几年前的博客,双方若要骂战,还得先写千百字的“事情梗概”,以供围观者鉴别。
“黑人”的成本下降,往往事情的真相就不重要。大家都图一乐呵,谁管你是否真的磊落。
沈一柟与陈燕西“相爱相杀”的帽子就此扣上,因是旧事重提,圈子又小,回贴者大多理智。
只有一个问题令金何坤同样迷茫。
——既然2012年是突发状况,为什么此后的比赛,陈燕西也拒不参加。
这就有点拷问灵魂的意思。
“深渊带,三千米往下走。幽暗寒冷,四季不变,亘古黑暗。这里会出现抹香鲸,文艺一点的说法,它应是唯一见过海面的风,再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下潜三千米的动物。穷尽一生去做这件事,见过蓝天,却只为返回大海。”
“科普一点的说法,是抹香鲸一次能闭气九十分钟,下潜万英尺,智力与群落文化接近人类。但深渊带也有其他生物存在,尽管那里黑夜永存,也......金何坤,听人讲话能不能专心点。”
陈燕西喝水的空当,见金何坤盯着自己出神。
那眼光绝不是对知识的渴求,纯粹类似“上数学课的满脸懵逼”,外加“老师今天衣服真好看”的默剧评价。
金何坤被点名,讪笑两声:“老师,您讲得真好。”
陈燕西:“说人话。”
金何坤:“......”
直觉这么灵敏哦。
于是他决定打直球,“陈燕西,说说你的竞技自由潜咋样。”
“你不知道‘装单纯’去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么。这世上的自来熟能不能少一点。”
“我以为我们够熟了。”金何坤说,“看来不够。”
说完他将陈燕西按在沙发上,准备扒掉老师衣服。两人自热情期一过,很少再眼神相遇便发|情。肢体接触明显少了很多。
金何坤说不准,他心里明明对陈燕西有强烈欲望,迫切又饥渴。想与陈燕西作爱,想干他。
而陈燕西没拒绝,他抬臂勾下对方脖颈,接一个绵长的吻。烟味混着柠檬果味儿,格外有夏天的感觉。金何坤沉溺亲吻里,勾着陈燕西舌尖,分不清四季。
他在国内冒着纷飞初雪,从几千公里外而来,大衣还在行李箱。辗转飞机,旅途劳顿,却注定来这里与陈燕西夏季倾情。
金何坤不信宿命,但他捏着陈老师下巴,见那嘴唇微张,沾着津液润亮时,金何坤承认自己难以自拔。
这肾走得有些远。
近一分钟,陈燕西才喘着气偏开头,他不答反问:“那你呢,就因一场飞行事故一次惊吓,便不飞行了?”
金何坤没料到他有后招,这问题砸得措手不及。坤爷踌躇片刻,从陈燕西身上下来。
“不是一次惊吓那么简单。”
他顺过桌上的烟盒,刚拿上一根烟,又放下,“陈燕西,我在质疑自己的人格。当我在驾驶座上闹脾气抬杠时,有没有真正为全机人员考虑过。百条人命在我身后,我居然有心思与管制员斗气。如果更危险的事情发生,迫降没有成功,谁来为数百的家庭负责。”
“机长肩上四条杠,专业、知识、飞行技术、责任。责任机长与副驾驶的区别就在最后一条杠上。高度责任感,共情心理,我到底有没有。”
金何坤不止一次向内挖掘自身,直到出事前一秒,他仍笃定自己是个合格的飞行员。那夜雨太大,水帘模糊机场刺目的灯光。于是他也模糊了,小时烙印在心底的志向,忽令人啼笑皆非。
“有时间可以看看人格主义,不过这玩意也不靠谱。打着科学的旗帜,干着调和科学与宗教的行当。”
陈燕西攀着金何坤肩膀,没打算安慰他。成年人实际并不需要抱团取暖,随着年龄增长就知道这举动百无一用。
“但是,金何坤。你应该明白没人会为你埋单,飞与不飞,是你自己的事。”
“所以,潜与不潜,是否去参加比赛,也只是我的事。”
与他人无关。就没必要向任何人提起。
陈燕西干脆利落,明明白白回答了金何坤的疑窦,顺带表明关于竞技自由潜的立场。字面意思已很不近人情,更别说潜台词就是“管好自己”。
其实没毛病,金何坤明白。不喜欢或不爱吃的东西,是可以拒绝、不点、不吃的。正因是个人,你可以选择。
就像飞行与潜水,可以选择继续上升、下潜,也可以选择返回陆地。
没人能阻止。
满打满算,认识陈燕西的第十一天,金何坤本以为他们算朋友,兼职炮友。
然后发现,原来什么也不是。
他仍然不了解这个男人,没有走进陈燕西的“私人领地”。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几十年的生活阅历,高不可见的交流壁垒。
金何坤心想,只能抱憾离开。或许等他回国,两人顶多网友一线牵。
露水情缘,打完炮就算。
直到两天后,仙本那潜水发生一起命案。
第十八章
陈燕西一直没回来。
天阴沉,金何坤撑着窗台向外看。烟灰落在手背上,隔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他赶紧甩手,再看已烫红。
今早出海前,湿风阵阵,远处阴云压海,天幕似要倾斜。海面浪大,渔船剧烈起伏。
陈燕西照样起床练瑜伽,洗澡,穿衣准备去工作。金何坤靠在床头,指指窗外:“可能会下雨,还潜?”
“雨季就这样,晚上下雨,白天出太阳。等近中午,情况会好转。”
陈燕西整理好必需品,出门前再次确定没有任何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