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48)
有人听见响动,忙回身大喊:“小陈,情况怎样?!”
“......我没事。”陈燕西弓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洞穴坡道稍显陡峭,他喘口气,搬起气瓶继续往下走。
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肩胛骨触及岩石棱角,撞得骨头似有铁刃相擦的感觉。右肩麻木,冷汗顺着额头淌。陈燕西试着换至左肩,靠着岩壁喘气。
他得工作,一直不停工作,才不至于有空思念。方才坐车那段空当里,陈燕西完全无法避免金何坤占据思绪。
他自嘲一笑,原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是这么个意思。
怪矫情。
十八瓶气罐送往水道口,任务完成,时值傍晚六点。
四人坐在空地上休息片刻,张山用手背擦擦下巴,“返程吧,等会儿上去不好走。”
“别遇上下雨,今年洪灾不断,洞内可能坍塌。”
陈燕西眼皮沉重,他捏着右肩,感觉后背不像是自己的。
“你们先走,我断后。”
“今天运下十八瓶,明天还有十二瓶任务。不急,慢慢来,以求稳妥。”
旱洞内极安静,陈燕西往上攀爬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
砰砰,砰砰。
他暗道不好,怎么又一次思及金何坤。
思念是洪水猛兽,此前没人告诉他,对一人有了爱意和眷恋,会变得如此畏手畏脚。陈燕西想起今早签免责声明时,他捏着签字笔,迟迟不肯写下姓名。
他竟也开始害怕,恐惧打捞行动开始后,便彻底身不由己。陈燕西左肩是道义,右肩是爱人。原本这两样会将他变得更好,此时却在不断撕扯。
金何坤与他在一起,会不会太辛苦了。
陈燕西抬头望着前方洞穴,天光隐现。他们额前四道探照灯,亮如炬。不时有碎石往下滚落,坠入深深洞穴里。
肩背生疼,陈燕西顾不上查看。数天他只想明白一件事——原来人生并非无牵无挂。
回据点的路上下起雨,水珠从窗缝飘进,打湿陈燕西肩膀。
天色已晚,山的轮廓在水帘中模糊。遥远有几家炊烟,袅袅飘升。归巢之鸟偶尔鸣叫,混着雨声,格外清晰。
张山开进装备库,说等会儿一起回去。陈燕西摆手,他急着回房查看后肩情况,便冒雨飞奔。
别墅不远,雨势却很大。没几分钟,陈燕西浑身湿透。冰凉雨水从领口钻进去,激得他打颤。
陈燕西脱下浸水的冲锋衣进入客厅时,忽察觉气氛不对。他转头往工作台看去,先是一个行李箱,再是一人背影。
熟悉的背影。
那人头发剪短,穿风衣。身姿颀长挺拔,天生的衣架子。
钱于洪瞧见陈燕西,热情洋溢地大声招呼:“小陈,你看是谁来了。”
那人就回过头。
两人对视时,陈燕西遽然浑身发热。分明前一刻还冷得不行,如今又似被岩浆炙烤。他细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眨眼时很沉重。
陈燕西嘴唇哆嗦,咬了咬牙。
那人看见他,先是一皱眉,再二话没说地大步走过来。他边走边脱外套,一把将陈燕西裹进去。温热罩上来时,陈燕西有点控制不住鼻酸。
他问:“.......金何坤,你怎么来了。”
“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跟着你。”金何坤将陈燕西的头发往后一撸,手指抚在他的眉骨上。低音炮依然是低音炮,醇厚得叫人心脏乱跳,“我不是来妥协,我是来找一个答案。”
“换季易感冒你还淋雨,不要命了。”
“你别这样。”
愈是温柔,愈是意难平。
陈燕西抹一把脸,偏开头,“别这样啊,金何坤。”
他声音颤抖,似被万千刀刃在心尖上,温柔地捅开了一道口。
第四十四章
“嘶,轻点。”
陈燕西咬牙,衣衫半退到腰际。他趴在床上,金何坤坐在床沿,正给陈老师上药。
刺鼻的药水味扩散,金何坤以手掌走过陈燕西右肩与后背,喉结滚动。
“金刚不坏之身?特牛逼?老师,还知道疼啊。”
“知道疼你也不吭声,知道气瓶多重么。我看你这次行动不死也残。”
“没盼头。”
“是没什么盼头,”陈燕西被坤爷揉得火辣辣疼,他舒口气,待药水浸透肌肤,再穿上衬衣。“你怎么来了,唐浓给的地址?”
金何坤起身,与陈老师保持距离。
“我就来看一眼,傅云星说我需要个答案。我来找找看,如果找到了,我就走。”
“找什么答案。”
“看你是不是郭隗,而我哪一天才能登上黄金台。”
金何坤的眼神触及到陈燕西脖颈,那人仰躺在床上,是最诱人姿势。领子没完全扣上,大片脖颈往下的肌肤,暴露视野里。
陈燕西说话时,咽了口唾沫。金何坤不由得半眯眼,捏紧藏在兜里的手掌。
“如果我不是郭隗?”
陈燕西挑眉道。
金何坤抬起下巴,他站立着,目光斜下。那幽幽眼神发冷,或许还有些其他情绪。而此时灯光昏暗,嘴角那点似笑非笑都意味难明:“你不是,我就走。”
“然后放过你,放过我,去过自己的生活。”
“听起来不错,”陈燕西笑,心头骤然一紧。他抬手蹭了蹭鼻尖,掩饰慌乱。片刻,陈老师再抬头,唇弓弯得恰到好处,“准备找什么样的下任,清纯点还是懂事点。”
“我要说按照你这样的找呢。”
金何坤靠着书桌,随手翻一本资料。上面写着陈燕西密密麻麻的笔记,看来最近很忙。
陈燕西沉默,认真盯着金何坤。后者瞥他一眼,试图打破这气氛,“开个玩笑,意思你得反着理解。”
“二十九岁识人不清,三十岁就该成熟点。再怎么找,也不能是你这样儿。”
“对不对。”
一口怨气堵在喉头,陈燕西想拼命呼吸,又怕暴露情绪。他有些搞不懂金何坤此次所来为何,只知自己快疯了。
他分不清金何坤哪句甜言是真,哪句毒语是假。大半年的相处并未让他们见识到真正的彼此,仅在走向“真实”的路上迈出一步又一步。
陈燕西说:“坤儿,你要真对我.......很失望,你现在就走。”
“你说咱俩好,我答应你。然后你说咱俩算了,我也答应你。自始至终,我觉得你值得,所以从没对你提出异议。你送我陨石那天,我说你不飞也就算了,我养你。”
“坤儿,我知道不容易。为什么要下潜,为什么要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为什么在明知死亡很近时,还要不管不顾迎上去。不潜水的人不明白。我试图去解释,试图带你去感受。但你最终不明白,我也不怪你。坤儿,我陈燕西没办法叫所有人都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有时候解释多了也很烦,所以我不解释。”
“你是唯一让我解释的人,因为我在意。你不理解,我不怪你。但别这样。”
“至少别这样一边对我好,又一边捅我刀子。”
陈燕西说这话时,始终低头。他双手交叉,左右手互相拿捏着。他将头埋得很低,仍没盖住那点鼻音。金何坤只能看见他头顶,发丝软软的,服帖。而后颈细白,延入衣领。
两人都有些难过,金何坤甚至想,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没有色|欲迷眼地靠近,会不会没有今天。
会不会更好一点。
“我不是那意思。”
良久,金何坤认命地剥掉伪装。他始终无法对陈燕西太过残忍,那人的尾音一个颤抖,都像一把巨锤落在他心头。
“我只是担心你,所以来看看。”
“算了,换个话题。你们明天任务是什么,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陈燕西偏头揉揉眼睛,调整呼吸。“下洞穴挺危险,你还是留守据点,别跟着。”
“现在前期工作进行差不多,明天将剩余气瓶搬运完毕后,第三天准备下潜。”
“期间可能会面临部分潜友退出,毕竟这事并不轻松。如果在水下情绪出现问题,很致命。”
“家属会来么,今天我到时这里只有两人。”
“没通知家属过来,刘易岂等人的死亡,对团队造成冲击已经很大了。家属过来只会增加伤感气氛,不利于后面的行动。”
陈燕西刚想下床,又被金何坤按回去。
“你躺着,我去拿牛奶。”
“至于遇难者的装备,能打捞就带回来。不说拿去卖二手,至少是个留念。一套上乘的ECCR装备高达十几万,算是能......弥补点损失。”
陈燕西接过牛奶,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刚好合适。那一瞬,他眼睛发酸,好似他与金何坤,还在C市城南二环的家里。
金何坤抱臂而立,“卖死者的东西有点不太吉利,交还给家人吧。”
“没准火化后还能下葬,风俗讲究个入土为安。”
“这得看实际情况。”
陈燕西喝完牛奶,一时也找不到其它话题。他起身去浴室漱口,完事后返回卧室。
他关上门,转头瞧见金何坤正困倦地打呵欠。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再加旅途劳顿,精力实在跟不上。
“要不休息?”
“嗯,那你早点睡。”金何坤颔首,拖着行李箱刚要走。
“别走了。”
陈燕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不敢直视金何坤眼睛,只盯着对方领口,似能将其看穿。
坤爷不答话,陈老师难免有些紧张,说话磕磕绊绊。
“客房、还没收拾、可能......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别走了。”
陈燕西任由金何坤热辣的视线上下打量,气场特强,时间久了,竟叫他脚下发飘。就在陈老师快顶不住时,金何坤忽然抬手撑在门上,把陈燕西半锢在怀里。
“陈燕西,那你得说清楚了。”
“我们是睡素的,还是睡荤的。”
陈燕西猛抬头,差点撞上金何坤下巴。而对方只是轻浅一笑,收回手臂去了浴室。
水声哗哗,陈燕西靠着门板略微虚脱。他用掌根抵在心口,狠狠揉几把。
口干舌燥。
尽管金何坤嘴上花样多,不料他头挨枕头,立刻入睡。估摸是近太劳累,始终睡不踏实。这被窝里有陈燕西的气息、体温,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
陈燕西躺在坤爷身边,于黑暗中摸索这人轮廓。他轻声叹气,正要转身,却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捞入怀里。
金何坤分明熟睡,下意识拥抱心上人。他寻个最舒服的姿势,下巴在陈燕西头顶蹭了蹭。
一夜无梦。
翌日,陈燕西再三拒绝,金何坤摇头,没有商量余地。
他跟着救援分队去旱洞,帮忙运输气瓶与装备。
长山昨夜下雨,今早放晴。公路湿滑,张山开车很谨慎。他时不时从后视镜瞧一眼金何坤,虽无恶意,确实有点好奇。
陈燕西示意他好好开车,别到时候尸体没打捞上来,这伙人先尽数栽进悬崖里。
张山讪讪一笑,拧开车载广播。
金何坤直到面临洞穴时,才真切感受到一种莫名恐惧。且一点都不虚无,十分具体。他不太明白这些人是如何潜入,正常人仅是站在这里,吞噬之感扑面而来。
陈燕西攀进洞穴时,紧紧抓着金何坤手腕。
“跟紧我,脚下碎石松动。别跌到。”
金何坤则帮忙搬运气瓶,电石火光间,他曾有一秒想,他们都是傻逼吗。明知危险,还他妈居然敢再次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