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68)
沈一柟察觉陈燕西的兴致并不高,向裁判提交完毕第二天的下潜目标深度后,他主动找上陈燕西,两人却站在窗口边,谁也不说话。
陈燕西望着远处无垠大海,夜色中漆黑如墨。风声卷着涛声,轰隆作响。
“你要实在没什么说的,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比赛。”
沈一柟低头绞着衣角,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很多年前,陈燕西刚认识这个师弟时,他便是这样。不很高,瘦瘦的,站在人群里不起眼,单手拽着衣角,说要刷新中国纪录。
天真又执着。
“我看你状态......师兄,是不是最近遇上什么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你别操心我。”
陈燕西转头看他,忍不住想薅一把对方头发。手已伸出,察觉沈一柟早就长大,这动作不合适了。
“倒是你,上回和女友吵架负气离开,这次来自由城有没有通知她。”
沈一柟没什么大男子主义,提起女友咧嘴一笑。他比陈燕西高半个头,而两人站一起,又总觉透着股孩子气。
“我跟她说了,哄得好着呢,师兄你放心。”
“但我没告诉她回去准备求婚。二十好几,是该定一定了。”
陈燕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想着沈一柟能放下些偏执是好事。而他与金何坤,还有一段路要走。
沈一柟撑着窗台,“那有没有告诉你对象?我还以为他会来看你比赛。”
“毕竟现在有观众船,REnextop也有直播。”
“他工作忙。”
“请个年假呗,比赛才几天,正好出来放松。”
沈一柟无所谓地耸肩,刚说完,猛然一顿。
“等会儿,该不会你俩分了?上次出现问题还没和好啊。”
“我说都是男人,没必要嘛。你退一步他退一步,睁只眼闭只眼日子还是那么过。师兄......”
“你还没完了是不是,”陈燕西听他训得发笑,赶紧打断,“过日子不是凑合,你先把自己活明白再说。”
“成了,没事就回房。为明天比赛调整状态。”
沈一柟撇嘴,朝着房门走几步。他侧身回转,盯着陈燕西,“师兄,就没什么其他想说的?”
陈燕西:“量力而行,比赛加油。”
“我是要来破记录的。”
“嗯,我相信你。”
自由潜水比赛,更多像是一场赌博。与别人,与自身。陈燕西早就摸清门道,所以他很少猜测别人的下潜目标。在向下过程中,要抛开对数字的追逐。一旦将圆盘上的标牌作为名利与虚荣,将会在深海中遗失自我。
这不明智,也极其危险。
很早之前,受电影或小说等影响,普罗大众对自由潜水的印象长期停留在“危险”二字之上。
现在AIDA安全进程的发展,确保了集体的需要。
通常讲,为打破一项纪录,需要七八人准备场地、评估并认可挑战深度、时刻保证潜水员的安全。
现场将会搭建平台甲板、浮台,放下安全导绳,监控按照规程操作。
专业团队有医生、救生员,带医学用氧。同时有两三负责安全的自由潜水员,去到水下接应参加比赛的运动员。
通常在二十米或二十五米处,防止上升时突然晕厥。*
自由潜比赛相对是安全的,为了娱乐或探寻海底世界的休闲自由潜,相反危险系数会偏高一些。
“自由潜很危险,但迷人之处在于这种无拘束的探索好比置身太空。陈燕西不断地下潜,一次次坐在海渊的悬崖边俯瞰这颗星球,你要知道他所看见的,和我们所看见的完全不同。”
“坤儿,你喜欢宇宙,你应该明白。这颗蓝色星球太他妈好看了,你在云端俯视的同时,或许他正在海底俯视。你们相同,又根本不同。”
自陈燕西不辞而别,傅大师需要平均每两天造访一次金何坤,生怕这位爷做出失智的举动。
逐渐地,他发现坤爷非但没表露生气,小日子过得还挺自在。按时上班飞航线,下班回家看电影。无事就在拳馆报道,气色好得不得了。
“别开导我,说了我没事。”金何坤开车带傅云星兜风,从城南到城北,有条不紊地为影集筹备素材。
“他要走就走,我也想通了。这种太自由的人,抓不住。”
“抓不住就算了,抓太紧,别人反而觉得你很烦。自讨没趣么,我又不是傻逼。”
傅云星哎一声,“你这话听着带情绪,心里分明是有怨。”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真的有。”
金何坤皱眉,嘴里咬着半截烟。他单手搭在车窗上,瞧一眼傅云星,“随你怎么想,你说有就有。”
“我无所谓。”
“真无所谓?”傅云星笑眯了眼,棒球帽反戴,嚼着口香糖。
“这次真不再追过去了?”
“有一有二无再三,洞穴潜是最后一次,我说得很清楚。”
“明明就因为贺任骁那件事闹别扭,干什么闹这么僵。人贺少如今追求真爱,你俩口子在这儿高|潮什么,赶紧和好算球。”
傅云星调侃道。
金何坤却笃定地说:“不是。根本原因不是贺任骁。”
傅云星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陈燕西太自由,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我不反对。但他不能这样,不能在明知有人牵挂时,还选择隐瞒、掩饰甚至不告而别。”
“我承认做人不能双标,上一次是我先走,但我至少给他说明去向。陈燕西怎么做的?甚至连他去自由城参加比赛,都是唐浓告诉我的。”
“我他妈存在感在哪里,他有没有考虑过?!”
金何坤本着不生气、讲道理的原则。说着说着脾气却直管往上冲,忍不住狠拍方向盘一巴掌。
“哐”地巨响,吓得傅云星差点咬到舌头,赶紧把口香糖吐了。
“别气别气,坤爷别动怒。”傅云星默念几句阿弥陀佛,“问题是他不说你也知道啊,陈燕西在潜水圈那名气,有什么风吹草动,公众号第一时间报道。”
“你龟儿子心底铁定偷着乐。金何坤,你敢说他夺冠、他刷新记录、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你不喜欢?你敢说,我就敢信。”
金何坤沉默地开车,傅大师问话刁钻,有意往你心坎儿上戳。戳一次不够,得将你搞得哑口无言,直面内心真实想法才罢休。
坤爷清楚,他确实喜欢活跃在赛场上的陈燕西。
似水渊之王,是来自深海的陈先生。
所以他闭口不言。
车子开上高架桥,秋风携落叶。细斜雨丝躺在挡风玻璃上,随着雨刮器不断变换形状。
凉意顺着窗口从驾驶座飘进,又从副驾飞出。
傅云星被吹个透心凉,下意识裹紧外套。
“其实陈燕西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不如等他回来,看他怎么解释。”
“你俩也不能一辈子不见面,是不是。”
金何坤的眼神钉在不远处红绿灯上,几不可闻得“嗯”一声。
傅云星撑着头,“那你会看他的比赛直播么。”
良久,风带走一句轻轻的叹息。
“会。”
舍不得。
仍然舍不得。
翌日正式开赛。
陈燕西排在第一深度团第四位出场,从赛前会上了解到自己的OT时间*。他与陆洁将会同时下水,及一名意大利选手。
AIDA团队赛3-pack,分为CNF(恒定配重无蹼)+FIM(攀绳自由沉降)+CWT(恒定配重有蹼)三个项目。成绩以下潜深度计算,1米1分。最终核算总分,并参加排名。
陈燕西经过裁判确认,进入比赛区开始热身。他穿着深蓝湿衣,身型完美勾勒,戴上面镜,于船上踱步。热身训练可以做,也可以选择不做。通常会活动横膈膜,使它保持柔软。
陈燕西在下水前,盯着海天交接处。一线飞机云从他头顶横跨而过,直直坠落在大海尽头。方才有一架飞机从这儿经过,陈燕西想,金何坤此时在做什么。
他滑入海中,静静漂浮在水面上,将慵懒与平静发挥到极致。
船队垂下几根绳索,教练员将运动员缓缓推至各个绳索前。陈燕西在这个空当里,思及好几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胆子比天大,在海里失去方向感,是最为喜悦的事。意味着他可以肆无忌惮,甚至有勇气从此不上岸。
陈燕西不喜欢潜水电脑提醒深度,不喜欢听见滴滴响,不喜欢脑海里那个声音:该返回、该停靠、该结束了。
他认为勇于去触碰“一去不复还”的临界点,才称得上热爱。
要么潜水,要么死。
可如今不行,有人与“潜水”一事比肩,甚至变得更重要。
裁判已开始读数,“1、2、3、4、5.....”,今日陈燕西挑战FIM110米。他明白什么时候开始吞咽最后一口气,腹部、胸腔逐渐填满。距离出发还有几十个数字时,陈燕西如鸭子般一头扎进水中。
下潜开始。
他双手轮番拽绳,静静地往深渊处滑去。镜头转入水下,声呐系统每隔几秒,报一次深度。陈燕西的脚踝系有保险绳,以免他在深处偏离绳索路线。
世界就此安静,观看直播与水面上的工作人员几乎同时屏住呼吸。
不是有人小声道:他状态很好,没问题。
此时陈燕西的眼前仅剩下无垠深蓝,天光渐渐远去,周遭变得昏暗。他拽着绳索,感受水流从耳际、身体上滑过,似情人双手温情抚摸。
天地间唯剩眼前这根线,引导他。
屏幕上深度不断增加,三十米、四十米、六十米......
自由城比赛时,国内正值深夜十二点。
金何坤没开灯,坐在书房,静静盯着电脑屏幕。蓝光映照在他脸上,薄唇紧抿着,嘴角微微下撇。他以拳头抵在嘴唇前,眉头紧皱。
这不是一个人的比赛。
从一开始就不是。
陈燕西轻松越过中性浮力区间时,便收了手臂贴在身体两侧。他开始如羽毛般,轻轻地、快速地坠落深渊。
他会慢慢看到垂在尽头的那个圆盘,似王座,似权杖,似荣耀灯塔散发着迷人蓝光。在取下标牌返回时,他有一瞬停顿的机会。
陈燕西可以选择下潜,再也不回来。彼时他独自一人,再也没谁可以成为他的牵绊。哪怕是一意孤行,横心而去,也没人能指责他。
在这样的停顿中,在返回和下潜之间,在上岸和殉道之间,他有权做选择。
七十米、而后八十米。
金何坤嗓子干涩,忍不住从桌上端起水杯。他猛灌一口清咖,试图缓解紧张。他未能注意到,自己的手已轻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屏幕,镜头直指陈燕西。金何坤甚至有一种在陪伴他下潜的感觉,坤爷屏住呼吸。
依然在下潜。
陈燕西想着当年夸过的海口、遗落的梦想,他却像乌龟一样选择逃避。
所有那些缩头不前的时刻,所有那些耽于过去的时刻,所有那些忘记人只会绚烂活一刻、终将死去的日子。
对于那时的他,充其量是狂妄、自大且无知。
需要一个人叫醒他。
现在金何坤来了。
九十米。
一百米。
陈燕西逐渐能看见那束光,象征成功、荣耀、名次的光芒。
那里有一个圆盘,他只需摘下标牌并带回,不发生BO就能作为有效成绩。
有一瞬,陈燕西心想,圆盘的那一头、更深处往下——又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