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汤煦恩也想不到他们会交往到现在,从没有冷淡疏离过,也没有任何龃龉争吵。
汤煦恩见过小河桥街上一对老头子朋友。是住在街头的王爷爷跟住在街尾的张爷爷,他们一个是退役军人,一个是书法家,可能是因为年纪相近,也没别的老人家可以一起说话了,就会互相串个门,说说话。
两位老人家早已头发花白,但身子骨还挺硬朗,前几年还迷上了钓鱼,一星期起码有三四天要约在一起外去钓鱼。
假如那天收获颇丰,他们俩还要沿路唱着歌儿回来。
有一天,汤煦恩正好遇见他们满载而归,荒腔走板地合唱。看到他们俩这样兴高采烈的,他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看着两位老人家的背影,汤煦恩甚至幻视了他与季巍,挺有自信地想,他跟季巍一定也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等以后季巍退休了,他也老了,他们也要这样一起出去玩。
当时汤煦恩就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季巍。
季巍听完也笑了,同他说,不如到时候他们一起去乡下,季巍盖个大别墅,他们俩一起住,互相养老。
汤煦恩直接答应了下来,说好呀好呀,觉得真是美好的老年生活。
然后才觉得不太对头,他问季巍:“不对啊,你不结婚吗?不得跟老伴一起住啊?”
季巍说:“我对结婚不大感兴趣,我想专心事业,完成个人的人生价值,为社会作贡献,难道不比结婚生孩子有意义吗?”
汤煦恩顿时对季巍肃然起敬,他觉得季巍的理想抱负、思想境界跟自己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啊。
不过,可能也只是说说的吧……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嘛,现在不想结婚,不代表以后不想。
他那时想,等以后季巍结婚了,有了老婆孩子,估计就不能像是单身的时候一样,跟他这随叫随到,几乎每天都厮混在一起玩。
他也是,如果结婚了,肯定是家庭更重要。
那么,不如现在赶紧享受彼此的单身快乐时光。
汤煦恩从没想到自己跟季巍的友情有一天可能会崩坍。
用崩坍这个词语似乎又不准确,或许换成变质更好些。
说起来,他跟季巍到底是怎样开始变成朋友的来着?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初二下学期。
有一次上音乐课,音乐老师教他们基本的交际舞舞步,首先让大家选搭档同学。
汤煦恩感到很尴尬。
他好像在班上没有交恶的人,但是也没有交好的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同学们并不讨厌他,也谈不上喜欢,全是关系泛泛,每到这种必须找个人一起合作的时候,他都找不到人。
他永远是孤零零被人挑剩下的那个。
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别人。
曾经他问过一次,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吧,二年级的时候,那时他才八岁,是个很害羞内向的小男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问自己的小伙伴,结果对方说早就跟自己的好朋友说好啦。
小汤煦恩觉得有点自取自辱,受到了打击,因为他还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呢,原来不是。
他哦了一声,乖乖走掉了。
最后他成了班上那个多余出来的小朋友。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要去跟某个人交朋友,结果无疾而终,尽管他忘记了那个同学,但是,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跟谁很要好过。
不过没关系,如果他被剩下了,老师会跟他搭档的。
汤煦恩没有主动去询问别的同学,坐在座位上等着到时候被剩下。无所谓啦。
同学们都处在青春期最敏感害羞的年纪,大家齐刷刷地选了自己的好朋友做搭档。
课间时,汤煦恩还听见几个女生在互相打趣说:
“你去邀请季巍吧,你们多般配啊。”
“你怎么不去啊?你更配。”
她们女生之间好像有建立起神神秘秘的小团体,整天要手牵手横成一排走路,有的还给自己的小姐妹群体起外号。汤煦恩搞不懂,但他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多半季巍在女生里面是很受欢迎的,女生们每次说着说着就聊到男生,聊着聊着就聊到季巍。
不像他,他是个透明人。
尽管当时他算是在班上跟季巍说过话最多的人了,可汤煦恩仍不觉得自己跟季巍算是朋友。
他只是在别人都误会冷落季巍的时候,用平常的态度对待季巍罢了,应该说是普通同学。
所以,当季巍邀请他的时候,汤煦恩有点傻眼。
季巍问:“怎么?你是有跟别人约好了吗?”
汤煦恩摇摇头:“没有,我还没有搭档。”
季巍松了口气。
但他该答应吗?
他还没说好不好,季巍就挺霸道地单方面决定下来,点点头:“好。那我去跟音乐委员报上去了。”
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特意宣告过彼此是朋友了。
少年的季巍傲慢孤僻,只选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结交。
那么多人主动跟他示好,他却唯独向汤煦恩低头请求。
之后,汤煦恩再也不用为需要找搭档的学校活动或是作业而发愁,季巍一准会跟他搭档,默认省去彼此麻烦。
次数多了,同学也默认一般情况下,汤煦恩跟季巍是一对。
季巍随便一个篮球就要几千块,而汤煦恩总是翻来覆去穿一双几十块钱的鞋子,但这跟他们的友情有什么关系呢?
季巍不骄傲,汤煦恩不自卑。
他们俩就是世界上最要好的一对好朋友。
汤煦恩睡意朦胧地从梦里醒过来,发现窗外,老屋走廊的灯还亮着,低暗的黄澄澄的光。
他睡得出了一身虚汗,感觉额头衣领都湿了,他按了按心口,总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心悸,让他睡不安稳。
他卧室的高脚桌上,六十几岁高龄的老吊钟走针的声音特别响。
滴答、滴答、滴答。
汤煦恩翻了个身,觉得口渴烧心,想,还是起来倒杯水喝。
他就穿着皱巴巴的睡衣,邋里邋遢,连被睡得卷起来的背心都没拉好,挠挠肚皮,开门出去,脚步轻飘地走到大堂。在门外他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还以为是两个弟弟在聊天。
然后一脚跨过门槛,抬眼就看到了季巍。
季巍应当是下班了以后直接过来的,他坐在老藤椅上,一只手搭在身侧的堂桌上,看上去耐心十足。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突然见到季巍,猝不及防地打一照面,心跳速率瞬间飙升,太阳穴跳突似的发鼓。
本来有些兴意阑珊的季巍转过头来,望向他,在这极短促的刹那,汤煦恩仿似能瞧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季巍的眸中,然后季巍的眼角眉梢便缓缓地舒展开了。
如见到什么可爱的东西,不自觉地想要微笑。
好新奇。
汤煦恩有种重新认识季巍的感觉。
他以前从未这样仔细观察过,只是粗糙地感觉一见季巍就像是被阳光照到,暖意渗进心底。
季巍起身说:“你醒了?还以为你睡了,他们说你今天忙一天很累,所以没去叫醒你。”
汤煦恩呆呆地问:“我口渴,喝杯水再继续睡。你怎么来了?”
季巍指了指桌上的一个袋子,说:“我今天晚上去应酬,跟人在一家新开的餐厅吃了一道小吊梨汤,我觉得很好吃,便多要了一份打包,想着带来给你也尝尝。”
汤煦恩心头一甜,季巍总是这样,有点好吃的,就惦记着给他带一份。
季巍说:“你不是口渴吗?正好。小吊梨汤清热解渴。”
汤煦恩点点头:“嗯。”
不知不觉,汤元默默走了。
堂厅里只剩下他们俩,顶灯照下来,韫暖氤氲的光潆在周身,清淡的甜味在舌尖弥散开来。季巍对他可真好。他想。
要是季巍别一直盯着自己看,他还能更自在一些。
他不停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表现得更从容自然一些,汤煦恩,不能被发现。
他自觉应该掩饰得挺不错的。
季巍再次投喂成功,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甜汤,问:“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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