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给人空旷高远的感觉,总是晴天。再冷,抬头望去总是清冽的蔚蓝,一切都显得干净透明。
树比别处高大得多,枝干笔直,连树梢都指天向上,杭休鹤第一次看到比四层楼还高的白桦树,站在树底下待了好久。
几棵松树长到一堆,说是森林都有人信,每一棵都像最完美的圣诞树,杭休鹤活不过圣诞节,暗自决定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算作圣诞了。
他喜欢这里,每天看看天看看树就心旷神怡,如果他还能感受到心旷神怡这种情绪的话,他一定会愿意在这里生活的。
这里的老式麻辣烫有脸盆那么大,杭休鹤第一次吃的时候被辣晕了,隔壁桌一个小姑娘笑着给他个苹果,下回吃他就知道要少辣了,但确实好吃,吃一顿一天都暖和。
身上穿的棉袄棉帽都是在集上买的,特结实,特保暖。杭休鹤原来冬天爱美,不爱穿得厚,现在走在街上,看人家别人的衣裳比他的毛多都羡慕半天,比划着问人家在哪买的。
得比划,因为他没法儿张嘴,挺着大肚子,一开口得把人吓跑咯,在这里干脆当起了哑巴。
小哑巴是外地来的,第一天就写纸条问什么时候下雪。他来的时候冬天还没算过去,这里的冬天本就漫长,按理说二三月还会下雪呢,谁知不赶巧,只零零星星下过几顿小的,春天就来了。
夏天也不热,天是深蓝,云彩挂在天上似的,离人那么近,那么巨大洁白,假的一样。杭休鹤搬着凳子在院里坐着,一动不动看一下午,再给自己做顿难吃的饭。
后来他就不爱自己做了,这里的菜量大便宜又好吃,干嘛为难自己。他就安静地溜达着去,随便在街上找,哪一家都好吃。
人家看他不会说话,还怀着孕,净给他抹零头,要不就送小菜送包子,他怪不好意思的,话说不出来,急得他鞠躬。
他那腰一弯下去,几个老爷们老娘们吓得一块儿扶他,“干啥呢这是!”
后来肚子太大了,走路很累,就不怎么出去晃悠了,觉得好可惜,还没有去更北的地方看看。
不过好在终于冬天了,不用再熬太久了。
松花江上结起厚实的冰,夕阳一点点坠下来,像一滴橙色颜料,缓缓地浸入冰河。
很多人在冰上玩,杭休鹤只能在一边看,坐在个旧轮胎上,用手摸冰玩,有几个小孩看他一个人玩怪没劲的,凑过来和他一块儿。
“你坐好了,我们几个拉你!”几个小孩七嘴八舌,杭休鹤只看着他们笑,为首的小孩叫高天泽,是他邻居,声音有点哑:“你别害怕,我们不会让你摔的。”
杭休鹤还没摇头,他们就把他摁在轮胎中间。
他们知道他肚子大,得小心,一开始拉得很慢,就在江边上缓缓地滑,后面速度加快,也刚刚好。杭休鹤做了回大孩子,几个小布丁轮着来,最后都拉出一头的汗。
“好玩不?”高天泽问他,气喘吁吁的,“好玩明天还拉你玩。”
杭休鹤点头,温和地笑,指了指江边卖烤红薯的摊子,要请他们吃。
他们谁也不要,还说明天再来。天黑了,竟然开始下起雪,这里的雪花直径都比北京的要大,一下来就是一整片,像被子里漏出来的绒,舒展柔软。
看起来是一场大雪,杭休鹤仰着脸看,高天泽又跑回来,脸红扑扑的,“你明天还来不?”
他的眼睛像明亮的钻石,今晚过后,杭休鹤应该不会再来了,他不愿意骗小孩,没有点头。
高天泽又说:“明天肯定能打雪仗,你来玩不?”说完觉得诱惑力不够,又补充:“还能堆雪人,能堆很大的雪人。”
杭休鹤想到口袋里还有几颗糖,掏出来给他。高天泽没有得到回应,有点失落,作为一个六岁的“老大哥”,他觉得杭休鹤不会说话,看起来又很孤独,他想让他在这里高兴。
这里有这么多好玩的,怎么能不开心。他捏了一颗糖,沙哑地说谢谢,没有气馁,“那你要是想来玩了,咱们就一起玩。”说着就跑了,和他的“小弟们”汇合。
回去的路上,雪就下得愈来愈大。杭休鹤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这是一场鹅毛大的雪,他终于等到了。
灯光下,雪像追着光的飞蛾,犹如有生命。落在地上如此的轻盈,满眼望去,像洒了一地的碎晶,折射着粲然的光,美不胜收。已经覆盖着雪层的松树,像水晶球里的世界......
几分钟的路,杭休鹤走了快半个小时。等走回家,天都黑透了。
还没到门口,先低头掏钥匙,看着满地的洁白干爽的雪,没忍住弯腰抓了一把。
手感真好,他捏起来没完没了,手都僵得没知觉,也舍不得停下。
“打算在这儿玩一辈子?”
抓雪的手猛地顿住,他抬头,只见门前站着一个男人,黑发黑衣,白围巾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桃花般的眼睛,不是梁璥又是谁。
他走过来,在雪地上投下一片阴影。杭休鹤抓雪的手忘了收回,被梁璥握住了。
“老婆。”他说,目光落在杭休鹤鼓起的肚子上,瞬间红了眼眶,“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雪一刻未停,杭休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着他的头发笑了,抬手帮他拂雪,“头发白了,变成老头了。”
“嗯?”梁璥低了点头让他弄,亮起的门灯正好照着他们,梁璥固执地等他的答复,杭休鹤叹口气,拉他的手,“走吧,进屋里说。”
“怎么来的啊?”杭休鹤拿钥匙开门,梁璥打量着这座小院,什么都没有,墙上挂着不知哪年哪月的干辣椒,窗户估摸着透风,发出呜咽的哀嚎。
“进来吧。”杭休鹤吸吸鼻子,屋里的炉子还没烧起来,不算暖和,杭休鹤不舍地看着漫天飞雪,迟迟不愿关上门。
“出去玩会儿?”梁璥说,“玩会儿就进来。”
这正合杭休鹤的意,他笑了笑,“好啊!”
“这的雪真是一片一片的。”杭休鹤站在院子中间,张着手去接,雪花是粘在一起下来的,所以很大片,“像羽毛。”
梁璥过去把他的帽子向下拉,手上藏了一团雪,捂到杭休鹤脸上,杭休鹤被偷袭,立刻弯腰去捡雪:“别跑!”
梁璥挨了他好几下,象征性地躲了躲,都被砸中了。
这雪很难攥成球,一团砸下去都是纷扬的雪粒,杭休鹤挺着大肚子,梁璥看着都害怕,抬起手臂护住他,“别跑别跑。”说着走得更近一些,给他当活靶子砸,“慢点儿。”
“你放水。”杭休鹤气喘吁吁,“不能放水。”
“歇会儿。”梁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杭休鹤在背后藏了雪球,砸得很准,梁璥挨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杭休鹤愣了愣,拔腿就往那边跑去,“梁璥!”
“梁璥!”他却没有反应,安静地躺着,杭休鹤扑过去,“你别吓我......”
他颤抖着去摸梁璥的脸,被拉着手拽倒了,梁璥睁开眼睛看他,冰凉的手指摸过他的脸,在雪夜中轻声说:“杭休鹤,好想你。”
躺在地上的杭休鹤眼光微动,错开眼珠去看落下的雪。原来在地上看雪是这种感觉,所有的雪都像是为自己而来。
“我们堆个雪人吧。”他提议。
最后在梁璥的主力之下,堆了个勉强撑得上是雪人的东西。杭休鹤哈着白气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扣在雪人头上,“这是我。”
梁璥的手冻得通红,抵在唇边,“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哪有。”杭休鹤把雪人肚子拍结实一点,“雪人最可爱了。”
“好了。”他直起腰,“这个雪人送给你了。”
“讲点道理。”梁璥走过去牵他的手,“这是我堆的,还送给我,借花献佛都不带这样的。”
“就说送给你你要不要吧。”
“要要要。”
雪是落在人间的舞蹈,跳够了才会收场。天幕被雪映得发亮,下雪的时候没有黑夜,永远是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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