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旅途中发起高烧,被抬回托莱多时几乎已神志不清。他死的那一年,汪达尔人长驱而下,侵入了西班牙。而法兰克人对高卢的毁灭性劫掠,还要来得更早一些。对罗马衰亡的许多描述,都能在同时代人的笔下找到。
第7章 “譬如蜘蛛造屋”
胡安修士不再说话了。堂·迪亚戈听得有些恍惚,不知该如何看待这故事和讲故事的人。可怜的征服者,一夜之间听了太多的故事,既和巨人战斗又和狂风战斗。胡安在他眼中面目模糊起来;他不禁去想象一尊粗砺冷峻的石像,从它口中忽而迸出燕子的啼鸣。在漫长的时间里,约翰教派有了许多变种,胡安修士接着说,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够在北方地区找到约翰教派的痕迹,有时连它的子嗣都对自己的血脉不甚清楚,常常又杂糅了本地色彩的迷信。毕竟,这块土地上怪事频出,就连他们的圣徒都十分可疑。燕子的叫声停止了。你故事的结论就是这个吗,堂·迪亚戈问。不,胡安回答,故事的寓意是无止境的,所有的故事都是如此;我只是想警告你,当心佛兰德人的故事,故事里的许多人都有可能是约翰教派的秘密传人(尽管他们自己未必知晓);他给你看的“无处安放的心”不是圣物,而是这种异端崇拜的遗物。梅赫伦的扬不是异端余孽,就是别有用心。——那么“无处安放的心”引发的奇迹是什么呢,堂·迪亚戈问。——是迷信。只有圣物引发的奇迹叫奇迹,邪物引发的事不叫奇迹。——邪物引发的事情叫什么呢?——邪物引发的事情就叫魔法。——那你要怎么对待他呢,给他安上什么罪名呢?——注意你的用词,堂·迪亚戈,宗教裁判所的职责是调查和纠问,不是给人安上罪名。——那么你要调查和纠问出什么罪名呢?——施行魔法,蛊惑西班牙军人。——我可没看到什么魔法。——这是当然,因为魔法是看不见的。——我害怕你,胡安。堂·迪亚戈,这个见识过风暴、热病和屠城的征服者对他的童年伙伴说。
他推开把守的士兵,回到关押佛兰德人的屋子里。扬坐在炉边,合拢的手搁在膝上,凝视着火;也许他已经闻到了火的味道。桌上一对酒杯还摆在原处,盘子都没有撤下,客人却成了主人,主人成了囚徒。现在,征服者征服了最后一方不属于他的土地。尽管这场征服可能并不出自他的本意。在这样的时刻,征服者应该对被征服者说些什么呢?说我很抱歉,这话或许太重了。对方或许也会说:您不需要对我抱以歉意,就像我们不需要对盘子里的肉抱以歉意;西班牙人不是第一次反客为主,顺便征服好意斟酒的主人。眼前的人,你与他相识仅有一天一夜,也从来毋需对他的命运负责,他或许有求于你,你或许会应允他,可承诺的庄重时刻尚未到来便夭折了,只余下几个晦暗不明、没有讲完的故事,还不及桌上的浊酒、窗边的雪影和炉火的轻烟来得真实。你究竟为什么要给我讲故事呢,堂·迪亚戈问。你为什么要来佛兰德呢,扬反问他,这里阴冷,粗野,你们并不喜欢。你们什么都有,西班牙是果实芳香、阳光炽热的地方,就连黑夜里也火光熊熊。上帝保佑西班牙,堂·迪亚戈说,也许我们就是这样,守着据说是世界尽头的地方,却总想上路,看从未见过的星星,吃从未尝过的果实,忍耐酷热和严冬,通过联姻的血和倾洒的血去接管土地。那么,或许你应该问那位夫人为何坠马,为何早早死去,她英俊的儿子为何娶了你们的公主。毕竟,若不是马克西米利安和玛丽的儿子娶了胡安娜,你与我或许就不会坐在这里。我听说她是个疯子。她是来佛兰德才发疯的吗,或者,她把疯病带来了佛兰德呢。第一个与佛兰德结合的西班牙人最终疯了,却没能阻挡更多的人前赴后继。也许他们天性向往疯狂。堂·迪亚戈想了想,接着说:我刚刚听过了胡安修士的故事。
——是揭发我罪行的故事吗?
——不,是非常古老的故事。但我总觉得这故事不完整,没有讲完。
——你更喜欢他讲的故事,是吗?
——不,这我说不清楚。
——他为什么也要给你讲故事?
——我不知道。但这让我想起了摩尔人给我讲过的东方故事。其中有的故事说,两个死敌为置对方于死地,就轮流给国王讲故事,看谁最终能打动他。多奇怪呀,故事竟然有这样的力量,能够作为武器互相投掷。
——可比起害人性命的故事,我更愿意听到救人性命的故事。
——据说,这些故事的起源正是如此:那位讲故事的人不停制造悬念,用无数个夜晚拖延结局,这是为了拯救同胞,也是为了拯救自己,因为自己的性命在听故事的人手中。主人总是会问:然后呢;奴隶总是会说:故事还没有讲完。
——多奇怪呀,往往是奴隶给主人讲故事,臣仆给国王讲故事,死囚给法官讲故事。双方地位越是悬殊,故事就越是揪心。
——因为他心里清楚,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对他来说,在头被砍下,肢体四散之前,没有什么比故事更重要了;人们不会杀死没讲完故事的人。
——那么,在这些故事中,他会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故事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了。
——是的,事实上,没人知道这些故事究竟有多少个。我在托莱多养病时,本想把这些故事誊写下来,但最终没敢动笔。我隐隐觉得,这些东方故事作为一个整体,可能是圣经的反面。因为圣经愿意说服我们,它讲述的事情确实发生过;而前者始终标榜自己是故事,却好似在建造对故事的信仰。人若是任由自己淹没其中,迟早会不知真实为何物。也许正是害怕这一点,我才再次离开家乡,四处寻觅战场,避开手上沾墨水的人。
——可是,我却找到了你。扬说,因为我一开始就觉得,整个大厅的人中,只有你会坐下来,听我的故事。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整件事,我不会跟着你走。堂·迪亚戈说。
他走到炉边,紧挨着扬坐下。
——如果我们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扬说,我想听你讲你的故事。我看得出来,你也有数不尽的故事,甚至比我的还要多。
——而你说过,要把你的故事讲完。
——我说过。
——雨果还没有完成科隆的画,公主的梦还没有做完,心也还没有着落。
——是的。
——你还愿意继续讲给我听吗?
这个问题,对方无须回答,另一方也无须再问。皇帝,士兵,画家,小丑,女公爵,修道院长,千梦圣母,猎狗们,雄鹿们,圣人们,圣女们,失去心的人,心脏破碎的人,他们都在唇边耐心等待着。在天亮之前,你,这位生命岌岌可危的人,你唯一有权做的事情就是把他们讲出来;而你,这位偶然与他结识、注定天亮离去的人,你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倾听他。
第8章 一万一千夜
1344年是个残酷的年份。这一年最奇特的事,或许就是在一个被抛弃的城里,一个少年人要安放一颗心。他捧着这颗心,痛哭流涕,在城中徒劳地来来回回,眼看着心在他手中渐渐衰败,他却找不到一个葬心之地。少年人自己的心便也碎成了两半。接下来几年的故事更加残酷,讲述它的人都能从舌头上感到绵延不绝的苦味:黑死病到来了。她席卷了每个王国的每个角落,不容抗拒地牵着每个人的手跳起死亡之舞,带走了农民、骑士、小偷、妓女、乞丐、面包师、神学家、贝居安女,连同阿维尼翁的教皇,连同他们的记忆,连同人们对他们的记忆,连同人们对荒漠的记忆。教皇的继任匆匆忙忙地签发了许多大赦令,就如过去签发绝罚令,希望如此就能减免大家的罪恶,包括自己的罪恶;或许这位好人仍然不太明白,谁才是灵魂的真正主宰。
返回科隆时,教士们会惊讶地发现,居民崇拜着奇怪的圣物:一颗封存在水晶里的心。他们惊讶地打听这是怎么回事,人们便说,黑死病横行时,有人曾向这颗心祈祷,就成了全家唯独免于一死的人,这事就传开了。传说它的主人是一位佛兰德修士,他来到禁令中的科隆替人做圣事,不幸被奸人所害。有个女孩说他的心碎成了两半,因为它承受过莫大的痛苦。信不信由您,收拾遗体时,大家发现她所言不假,就请人把它封存起来。教士们又说:我们想询问那位少女。——哎呀,她早就死了,她在医院照顾黑死病人,他们都成了头一批死者;上帝保佑她的灵魂。教士们耸耸肩:哎,算了,在大敕令与瘟疫横行的年头,最紧要的是可以触摸的希望,何况科隆又凭空多了一件圣物,能够吸引香客,何乐不为呢。等一等,教士们忽然想起了什么,得给圣物起个名字,一颗承受了莫大痛苦的心呀,一颗驱散瘟疫的心呀,这些名字都太拗口了。——有人听过那女孩念叨一个词,什么一颗无处安放的心,没人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名字虽然奇怪,倒也朗朗上口,那么,就叫它无处安放的心吧。他们命工匠打造一个镶金的圣髑匣,把心脏供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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