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仓惶逃开了,仿佛不这么做,“溺水孩子的池塘”就真的要把他拽进水中。他似乎无数次看到鹿的身影在暗处中一闪而过,无数双圆眼睛盯着他,眼里倒映着无数个困在里面的他。他慌不择路,一株巨大的椴树绊倒了他。雨果匍匐在林地上,被腐叶与苔藓所包裹。我们不知道此刻雨果看见了什么。只听见他喃喃着说,啊,托马斯院长,没有“红”的保护,我如何才能逃出“梦”的迷宫啊!雨果发出这样的悲叹时,他的眼泪和吐出的湿润气息就缓缓渗入了土壤,消散在地底。假如这可怜人有所知觉,就会感受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当大海上涨,吞噬一切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它无意毁灭任何事物,但最微小的叹息也足以摧毁一座大城。曾在苏瓦涅生活过的圣徒们就组成了这片大海。我们知道,这个森林的圣徒过于密集,光焰灼人。画家雨果既不是圣徒,也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拥有感知光焰的直觉,却不幸缺乏承受光焰的肉体。说不定这才是人类忧郁的根源。
现在,到了故事转折的时刻,这就是要有人来宣布:不要害怕。谁听见这句话,尽管更会恐惧到极点,却应该非常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只有天使和君王有权力这样说;他们无不是把炽烈燃烧、砍杀无数的利剑收回鞘中,才悄声安抚吓破了胆的凡人:不要害怕。听见这话的凡人还应该明白一点,就是不要愚蠢地询问:你是谁。因为不言自明的时刻自会到来。我们不知道来者是什么模样,但想必在雨果眼中十分骇人,因为他像孩子一样捂住了眼睛。
不要害怕,来自“红”的雨果。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是来为你指路的。现在我们在“绿谷”,在这片森林之海的正中央。这就是说,前与后等量,上与下等量。中央点是一个受祝福的点,在那里,每人眼中所见都不尽相同。你看到苏瓦涅森林的全貌没有?你会自己看到一切的。你真应该把它画下来。不是它在卑微肉眼中的样子,而是在天使眼中的模样。你会看到,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长漏斗,覆盖了整个森林。深渊的底部在我们头顶。大部分人是倒栽进天空的深渊里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头朝下才能看见宇宙,也不知道这颠倒迷宫的真正出口……
我们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助于雨果走出森林。这些话是圣徒的语言,是神秘主义者的语言。他们在世时也许性格千差万别,但全都明白一个事实:人类语言的苍白与有限。也许正是因此,他们说话常常使用比喻。也许陷入挤满圣徒的迷宫时,也必须用比喻来寻找出口。雨果怯怯地张开手指,从指缝间望了望,感到道路在眼前成倍扩张。他想起托马斯院长为自己讲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正是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雷米的小修士一百多年前走过的通往科隆的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迷路,不能回头,因为托马斯院长会在他回来时,为他讲完这个故事。
第4章 无处安放的心
“起初,人类的肉体轻盈、澄明、不朽。在犯下第一桩罪的时刻,人头一次感到了肉体的重量,预感到肉体必将朽坏的命运,也因此头一次感到恐惧与忧愁。它们来自他体内那颗躁动不歇的心。心是灵魂与肉体的交点。肉体因终将一死而感到恐惧,便在此处紧紧扼住失明的、被囚的灵魂。由此,才有了心的悸动与血的流淌。由此,才有了肉体的疼痛、激情、羞赧、焦灼、渴望。”
这是科隆人约翰在“红”的最后一次布道。1344年5月6日,他自己那颗躁动的心也停止了跳动(在这一天,教会纪念使徒圣约翰受酷刑不死的奇迹)。当苏瓦涅森林里聚集起头一批隐修士,我们的这位约翰也从科隆来到了“红”,成为修院的缔造者之一。人们便叫他科隆人约翰。在广受尊敬也备受争议的一生中,科隆人约翰留下了许多精彩动人的讲道,教导人们蔑视肉体、战胜肉体。也正是因此,在他笔下凝聚了对人类血肉最细致入微的探索,就像一名学识渊博却不持刀的医生。在临终的床上,约翰请人们把他的心脏取出来,送回家乡科隆安葬。
约翰的这一遗愿引起了广泛的困惑,招致了几位对手的嘲讽。有人说区区一个修士,身无长物,竟胆敢要求国王般的待遇;有人辩解道,约翰临终前已经意识模糊,说不定其实是说不要把心葬在科隆。这个提议更加荒唐,没有得到任何响应。“绿谷”的缔造者扬·凡·吕斯布鲁克毫不掩饰对这位同僚的失望。“有人一生蔑视肉体,”他说,“末了竟提出如此细致的对肉体的期盼,不能不说是他一生事业的污点。这就像是让人剜出自己最混沌的部分,再把它埋进一片地里,任其生根发芽。这混沌的种子固然不幸,它的播种者无疑将更加不幸……”
“红”的人们更加烦恼。谁负责远赴科隆,去埋葬这颗令人困扰的心呢?他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布拉班特人和佛兰德人,人生如同客旅,世界是条太广大的路,这些祈祷书上的话他们背得烂熟,却不曾亲自踏上一条通向远方的路。约翰曾抱着怎样的决心背井离乡呀,现在怎么又想念起科隆了呢,那得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呀,他们这样交头接耳,犹犹豫豫,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让我去吧。这是小修士雷米。他看见大家惊讶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禁涨红了脸。这少年人出身寒微,勉强才识字,羞涩而寡言少语,却是科隆人约翰最钟爱的弟子,也是他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虽不能投入艰深的论战替老师辩护,却也时不时吐露两句惊人之言。我们不能再耽搁了,雷米怯怯地说,得快些把老师的心送到科隆去,如果教皇派使者来开棺查看,得把他领到一个宽敞、体面的地方。修士们愣怔许久才明白过来,雷米在描绘封圣之前的检验仪式。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老师有一天将被宣布为圣徒,他的残骸、衣物和用品都将被奉为圣物,被众人膜拜。
在修院医疗所的长桌上,人们切开了约翰的身体。这一幕是血淋淋的。任何语言都无法为它蒙上安详仁爱的色彩。有人脸色发青地奔出去呕吐了。余下的那些不停地画着十字,垂着眼躲在一边。我们无法想象雷米眼中的光景,想象他老师的身体如何赤裸着平躺在那里,任人宰割;操刀的修士如何把手伸进拙劣的切口,摸索着神秘的内部,取出他生前常常谈起的那颗心脏。每个人也许都是第一次看到属于人类的这个器官。他们或许怀着莫名的恐惧,端详它奇特的形状与绵密的组织。每个人都在暗自琢磨,究竟是哪个神秘的部分曾与那看不见的灵魂相连,又是哪个罪恶的部分因为害怕死亡而紧扼住灵魂。这颗还淌着血的心或许在雷米手里停留了片刻。也许它还尚有余温。师生二人纵然感情深厚,但没人确定他们是否曾以活着的身体彼此接触。我们知道两人都轻视肉体。他们唯一得以肌肤相亲,也许就是一人捧着另一人的心。雷米合拢双手,像祈祷般地捧着它,眼里又充满困惑。就是这个东西,曾主宰着那了不起的生命,就是这个东西,曾生发出许多的严厉和柔情。跟他想象中那颗温柔、伟大的心相比,这个又湿又黏的肉块看起来多么卑微,多么寒酸啊!看看这颗心,他对自己说,这颗必将广受敬奉的心。只有你摸过它,见过它本来的模样。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让自己不再畏惧它,也不再怀疑它。他轻轻吻了老师的心,就像佛兰德人亲吻供奉在布鲁日的基督圣血。我们不知道,雷米从唇上尝到了怎样的滋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吻将在他心里埋下怎样的一颗种子。
修士们把心脏抹上盐,放进小瓦罐,再用泥封上口。那时的“红”还很贫穷,没有工匠也没有殿堂。他们也不懂怎样保存肉体,好延缓它的腐坏,也许这件事应该留给上帝去做。老师,请你忍耐一下,雷米在心里说,未来,最好的工匠会用水晶、金子和丝绒为你做新的容器,放在祭坛上。目前这想法太狂妄,他不敢大声说出来;尽管这少年人痴情并且疯颠,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说出口的仅仅是:老师,请在天上指引我吧。
可怜的孩子。直到雷米上了路,负责操刀的修士才说道。现在,他正一针一线地缝着失去了心的躯体,准备下葬;那手法固然笨拙,但探察过了人的内部,眼光或许就会不大一样。这要么是一条绝望之路,要么是一条成圣之路,你们记住他离去的样子吧,无论选择哪条路,这孩子都不可能再原样回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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