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莫非神也会像这样,把手探进人的体内翻腾搅动吗?
——不仅如此,他还会把你的心在手中握紧。就像你曾把我的心在手中握紧……
啊,这些落进肺腑的水滴是什么呢,原来失去肉体的人也会有泪水;也许对死去的人来说,未知的世界仍然十分广大。雷米最后听见老师说:你靠近这伤口吧,雷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片星空,中间有没有你曾寻找的那一颗星星。他犹豫着,向老师敞开的伤口探身过去。深渊般的开口忽然变得无限广阔,洪水般的星星流泻出来,淹没了两人的身体,洒满了黑夜,每个星宿都清晰可辨。从天顶的小熊星座中,站起来一个披斗篷的年轻女人。
我又看到你了,雨果忍不住说,祝福你,垂怜圣母,用斗篷荫蔽所有梦的千梦圣母。可是我没力气再走了,这颗心太沉重,我抱不动它了。起来,雨果,披斗篷的女人说,你不认识了我吗?我是圣母的使女,是你画下的乌尔苏拉,是科隆、少女和旅人的保护人。我帮助迷路和跌倒的人。这梦不是你的,你要描绘的梦还没有到来。乌尔苏拉提起自己的斗篷,里面转动着无数星宿,每个星宿都是和她神似的少女,从中还能看到佛兰德圣女露特加德和贝居安少女露特加德的脸。雨果匍匐在地,啊,原来这便是一万一千贞女:一万一千是一个无限的数目,是一个饱受祝福的数目。加上乌尔苏拉本人,就是一万一千零一,就是比无限更广阔。世界是一条逆流的河,也许乌尔苏拉和她的女伴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它的意味。也许是意志让她们逆流而上,任意远航。船托举着知晓自己命运的一万一千零一个少女,驶向她们的死地,通过死地,驶向最终的自由。她们的血染红了河流,而乌尔苏拉抛弃了肉体,上升到星空,成为了指引旅人的小熊星座,因为乌尔苏拉这名字就意味着小母熊。经过一万一千零一人鲜血倒灌的莱茵河容纳一切,乌尔苏拉说,河底无所不包,它容纳了王国的废墟,也容纳了饱受折磨的心和肉体。而你的时刻尚未到来。起来走吧,雨果,在肉体消逝之前……
从当时“红”的编年记事上,人们能读到这样的段落:
“1481年施洗约翰节过后,雨果兄弟完成委托,从科隆返回,并将‘无处安放的心’带回了‘红’。托马斯院长为圣物的回归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圣物安放于圣龛中的时刻,整个苏瓦涅森林都颤动起来,仿佛有了脉搏。
在托马斯院长的眼中,雨果返回“红”的那天,怀里抱着“无处安放的心”,看上去几近衰竭。从科隆归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开始没日没夜地画画。有一天,托马斯院长终于按捺不住,把雨果叫到了他的书房。他从四处摊开的书卷中抬起脑袋,活像正置身迷宫正中央,请求过路人好心扔给他指路的线头。他问:雨果,你不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吗。雨果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必再听托马斯院长讲完故事了,因为他知道的甚至比后者所能讲述的更多。他只是简单地说:我梦到了故事的结局。
院长有点失落,也有点好奇:什么叫你梦到了故事的结局,和你的“梦”有关吗,你这趟旅行都见到了些什么,能讲给我听听吗?可是雨果该怎么说呢。他迟疑地四下张望,偶然瞥见一本翻开的书,纸上写着这样的话:“……就如眼睛挨着眼睛,镜子对着镜子,形象贴着形象……”他愣愣地望着这行字,仿佛要被它吸进去。这本书是《永福之镜》,院长说,你也会对神学感兴趣吗,雨果?我对神学一窍不通,雨果回答,不过我认识写下这句子的人,他在“绿谷”游荡,说话有如天使那样难解,他让我看到的景象,我终生难忘。你看到了什么,雨果?我看到了苏瓦涅森林的全貌,森林上空是倒悬的深渊;看到夜的正中央是一棵发光的椴树,每片叶子比一千把火炬还要刺眼,树下的人胸中有千面形象,每张脸上有无数眼睛;他对我说话,把我领出了森林。可他已经是死去一百年的人了,雨果。是的,我看得出来。这么说你梦见了他。可以这么说,我还梦见了许许多多东西,我梦到一颗心的挣扎和碎裂,梦到荒漠几乎把它淹没;梦到了两颗心的主人互相依偎;梦到了星空中的一万一千零一个圣女,其中一个扶起了我,把我带回了“红”;如果这些全都是梦,谁知道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在做梦呢。
啊,托马斯院长并不期待这样的回答,不期待雨果把线团抛到脑后,义无反顾走进迷宫跟他作伴。造迷宫的人太多,拿线团的人却太少了。他最后忧伤地说:你把这本书拿去读吧,愿这位与镜子为伍的扬继续指引你。愿你把你看到的一切画下来。只要你在“红”,“红”就会庇护你。就像千梦圣母庇护所有人的梦。雨果伸出双手,握住托马斯院长的手吻了很久。院长叹了口气,谁知道哪一个人的手更值得被反复亲吻呢。
对于雨果生命中的最后岁月,人们所知甚少。在“红”的编年纪事中,只能找到这样的记载:
“从科隆回来后,在托马斯院长的委托下,雨果兄弟开始为‘红’绘制一组大型祭坛画。院长免除了雨果兄弟的一切杂务与祈祷职责,好让他专心绘画。雨果兄弟因尘俗的名誉与院长的偏爱,招致了一部分兄弟的微词。在绘画的间歇,雨果兄弟便一心扑在一本不知名的佛拉芒语书上,活像要将它整个吞进腹中,如同使徒约翰吞下启示录的书卷……”
我们的雨果或许有某种预感,知道命数仿佛失控的马,载着惊惶失措的骑手,无可挽回地奔向深渊。他不清楚马背上的骑手是谁,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只好画呀,画呀,有如蚂蚁赶在寒冬之前贮存谷粒;直到那匹马绊倒在地,把骑手甩落,又嘶叫着踏过了她的身体。这是什么声音呀,是骨头折断的声音,还是树枝碎裂的声音,又或者是梦碎裂的声音。啊,雨果很熟悉这梦的主人。猎手们慌慌张张跑过来,还有仆从,还有侍卫,还有随臣,还有马克西米利安,大伙围拢了不省人事的玛丽。太蹊跷了,勃艮第女公爵出猎无数次,向来骑术高超,那匹马准是中邪了,上帝保佑我们的女主人。人们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女公爵抬回了布鲁日的宫殿,把她安放在大床上。
她昏迷了好几次,嘴边一直断断续续地往外冒血。这回,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树的力量,它的根紧紧缠住她的胸骨,让她喘不过气了。我要死了,她艰难地说。不幸的公主,树上的公主说,人们期待你活,你却要死了。有人天天盼着我死,我却活了那么久。啊,我梦见你次数如此之多,却从未听你讲过你的不幸。不,树上的公主说,我猜想,也许不是你梦见我,而是我梦见你,你是我梦中的幻影。毕竟,你死时我还太年幼,你不知道你的儿子娶了我,你的孙子幽禁了我,等我们都死了,我的孙子你的重孙会仇恨你的人民,他的士兵正蹂躏你的故乡,我们的故事就是在这风暴里讲出来的,也许还有更多,但我看不清了。你说的话疯疯癫癫,我听不明白。我也不全明白,他们叫我疯女,也许我真的疯了,我想要的太多,容身之处却太狭窄,只好整天做梦。于是在你的梦中,我梦到了你……也许我们应该知道彼此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你的了,玛丽,在我来佛兰德时,布鲁日还能看到你的画像,人们是喜欢你的,我也喜欢你。你真好,希望我死了以后永远做梦,那样我们可以像树一样永远相连。谁知道呢,我们活着时做的梦,和死后的梦并不一样,不过没有关系,地上有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公主,或迟或早,我们所有人都会血脉相连。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胡安娜。谢谢你,胡安娜。是我谢谢你,玛丽。
这是两个女人最后的对话,间隔广阔的土地与蜿蜒的时间。梦的往来是自由的。勃艮第女公爵又醒来了一次,并且当着廷臣、使女和她丈夫的面,口授了一些遗嘱。文书郑重而悲痛地记录着,但人人清楚女公爵的愿望无足轻重。这之后她又陷入了昏迷,并且再也没有醒来。在她死亡的时刻,根特和布鲁日的好几个作坊仍在埋头赶工,把她的瘦削身形描到染成紫色的羊皮纸上。举行宫廷葬礼时,布鲁日的市民借机饱餐了好几顿,其中只有少数几人互相碰了碰杯,敬早逝的公主——“可惜呀,命运弄人。”玛丽和大胆查理在大教堂并肩而躺。父女俩的躯体都破破烂烂了,不过封上墓石,放上黄澄澄的卧像就气派非凡,但愿人们都只记得这个模样。据说马克西米利安常常在那些日子中喃喃自语:不,这不是真的。他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们已说不清楚。我们知道在他面前还将有上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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