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从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儿童医院,代驾在路口等红灯的间隙,他透过车窗向医院望了会儿,随着车子发动重新闭上眼,仰靠在靠椅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此时此刻的言惊蛰,正坐在病房陪护的小椅子上,抱着言树苗的衣服发呆。
深二度、浅二度烧伤、占比百分之9、住院观察一周、如果发生严重感染不排除后续植皮的可能……
医生口中那些专业名词还在他耳畔回荡,言惊蛰听不懂。
当时言树苗哭到脱水嘶哑的声音就像一把把小刀,每一把都扎在他头皮上,只能茫然慌乱地跟着护士的指示,抖着手一遍遍签字。
现在言树苗打完针抽噎着睡着了,病房里不止他们父子,另外两张床的患者和家属不时发出窸窣的动静,言惊蛰才像是缓缓地活过来,摸摸言树苗唯一漏在纱布外的一点点手指尖。
言树苗是被暖壶里的开水烫伤的。
想到他被烫伤的原因,言惊蛰一点点躬起羸瘦的后背,揪着心口将脑门深深地埋在膝盖上。
因为姐夫那些话,这一整个白天,言惊蛰心里都不太好受。
到了平时该回家给言树苗做饭的时间,他也没好意思立马走。正好有个客户想看房,言惊蛰犹豫了一下,决定跑完这一趟再回家。
就是这一趟,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独自在家的言树苗饿坏了。
他想给自己泡一碗方便面,暖壶里是中午刚灌满的开水,他举不动,手一滑,被浇了一胳膊。
租房在一所老小区居民楼的三层,言惊蛰刚走进楼道口,就听见尖锐刺耳的哭声。
他心里一慌,三步并俩地往上跑,有两个邻居被哭声引出来,正站在他家门口拍门。
“你家小孩吗?”邻居看见他就说,“哭了都该有十分钟了,怎么回事啊?”
言惊蛰顾不上接话,喊着“言树苗”急忙开门。
“爸爸!”几乎是同时,言树苗尖叫着从屋里扑出来。
言惊蛰看见他满是水泡的手,滚在地上的暖壶,满地飘着热气的开水,以及桌上打翻的面碗与调料包,就像被人照着后脑勺,“当啷”砸了一棒子。
对不起。
言惊蛰捏着言树苗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想象他受伤的场面,一遍又一遍,心脏疼得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发抖,默默地向言树苗道歉。
对不起。爸爸太没用了。
对不起。
烫伤的疼痛是持续的,言树苗这一宿睡得很不踏实,隔一阵就被疼醒,哭,想抓胳膊,喊爸爸。
言惊蛰心疼得没办法,只能一遍遍去搂他,蹲在病床边轻声哄他:“爸爸在呢。”
最难熬的第一晚过去,早上医生来检查换药,言树苗疼得又大哭一场,哭完后被喂了点饭,精神就好了点。
“你自己乖乖的睡觉,爸爸回家取点东西。”
言惊蛰陪他一会儿,盖好被子,拜托临床的阿姨帮着看一眼,急匆匆赶回家。
昨晚姐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发消息也没回,言惊蛰回家的路上他才回了条语音,说昨晚喝酒喝多了,让言惊蛰好好照顾小孩,这两天可以先不用去上班。
言惊蛰没有那个心劲应对这虚伪的安慰,简单跟姐夫道了谢,忙给韩野也发条消息。
昨晚他太慌乱了,收到转账连句谢谢都没来及发,晕头胀脑到现在才想起来,该跟人家好好道谢,说明情况。
回到小区门口,他先去了趟超市,给言树苗买了两盒之前想吃,没舍得买的饼干,还有一只小小的恐龙玩具。
钱像流水一样涌出去,言惊蛰逼着自己麻木,眼下言树苗最要紧,顾不上考虑别的。
单元楼门前停了一辆气派的黑车,隐隐有点熟悉,言惊蛰没多想,拎着东西上楼。
来到三楼的转角时,他望着站在家门口的背影,整个人愣在原地。
段从听见脚步声正好回头,与惊愕的言惊蛰对上视线。
“你……”
言惊蛰张张嘴,脑子实在是转不过来,开完口又想起自己早上还没洗漱,忙低头揉揉眼。
“你来找我吗?”他迟疑着问,“还是路过?”
瘦了。
这是段从在南馆那遥遥一眼后,再次见到言惊蛰的第一感受。
头发乱糟糟的蓬乱着,衣服还是那件旧外套,襟口划破的地方估计是自己补了,线脚笨拙到一眼就能看出来。
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眼周一片红肿。
段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淡地“嗯”一声。
“你怎么……”
言惊蛰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转念想到韩野,口中的问题一下就变得多余,就换了个问法:“你怎么过来了?”
他慢慢走上最后几步台阶,看见段从,他连脚步都放轻了。
这是曾经支撑他多少年的主心骨,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就算已经物是人非,言惊蛰也难以自持地想靠近。
跟言惊蛰比起来,段从的态度倒是很直截了当。
“小孩受伤了?”他问。
“啊。”言惊蛰心里一烫,“胳膊被开水浇到了。你是专门……”
“韩野说的。”段从眼皮都不眨一下,张口就来。
“他想来看看,有事走不开,我正好在附近办事,他托我来一趟。”
言惊蛰愣愣地眨眼,心口刚泛起来的那点儿滚烫立马变得无措,又“啊”一声。
“他还在医院,医生说要住院观察两周,怕感染,感染的话可能要植皮。”
他小声解释着,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合不合理,只觉得站在楼道里说话也不对,就掏出钥匙试探着靠过去,想开门。
“我回来收拾东西,你要进来坐坐吗?”
段从听到住院和感染,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眉心。
他没想到这个烫伤的情况这么严重,向旁边退开一步,给言惊蛰让出位置。
狭小老旧的出租房,开门就是客厅,还保留着昨天那一地狼藉。
暖壶,面碗。只扫一眼,段从就大概猜到了言树苗受伤的原因。
言惊蛰看着地上的水渍只觉得心痛,他放下东西就想去拿拖把,小声解释:“还没来及收拾,家里有点乱。”
段从却没朝屋里进。
“言惊蛰。”
他站在言惊蛰的出租屋门前,语气平缓又冷漠,凝视着他。
“你自己都活得像滩烂泥。没那个本事养小孩,你怎么敢生的。”
第 9 章
言惊蛰正要去收拾卫生的脚步一顿,在原地怔了好几秒钟,才回头望向段从。
类似的话他其实没少听过。
活得像滩烂泥是实话,没本事养小孩也是实话。在遇到段从前,与失去段从之后,从言瘸子到姐夫,许许多多身边的人,用语言和行为向他表达过不止一遍。
任何人言行上的攻击,言惊蛰都习以为常;有时候为了言树苗,他甚至还能鼓起勇气进行反驳。
唯独段从。
不论是以曾经对他最好的人的身份,还是以前男友的身份,这些话被段从说出来,每个字都是裹着冰碴的钢钉,直直往言惊蛰的七寸上楔。
他的头脑与心里同时被楔出一块空洞,像一条僵死的蛇,苍白起皮的嘴唇张了张,望着段从疏远冷漠的神色,一句话也辩驳不出来。
想想还独自躺在医院的言树苗,言惊蛰手心一抽痛,忙转回头重新去拿拖把。
回头回得很快,可段从还是看见了他迅速红起来的眼眶。
租房内安静下来,只有收拾卫生的琐碎动静不断响起。
言惊蛰没舍得开暖气,大敞的房门倒灌着寒气,像个冰窟。段从蹙着眉心在门口站了会儿,有些烦躁的将房门推上,转身离开了。
“砰”的一声,言惊蛰弯腰拖地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听着段从下楼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硬绷着的肩膀瞬间萎顿,原地愣了会儿神,他抬起手腕按了按眼圈,手脚麻利地继续收拾。
冬天的换洗用品不用带太多,把必备的东西都拿齐,也就零零碎碎塞满一个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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